第31章 31.愛與懼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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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愛與懼的距離
談意惟還記得,阮鉞第一次撞見父親和粉裙子男人茍合的那天,天氣很好,4月的草薰風暖,蛋黃長長的狗毛打綹,垂在自己小臂上,很紮,很癢,讓人有點難受。
在世上,存在很多黏的、髒的、性質不明的物質,眼前的一扇窄窗,窗裡被翻紅浪,窗外春光明媚,阮鉞回轉身體,伸手捂住談意惟的眼睛,同時,也沒有叫談意惟看見他臉上究竟是什麼表情。
怎麼可能沒有怨恨,阮嵩原來是個假硬漢,真小人。為了祛除“陰性”的力量,阮鉞經受過各種各樣的“狼性教育”,冬天,被迫堅持用冷水洗澡,暑假,被送去磚窯打一個月黑工。在窯裡搬磚,沒有手套,不戴安全帽,一日十幾個小時的徒手搬運,掌心常常翻皮破口,有些地方甚至血肉模糊地糜爛。談意惟還曾經見過阮鉞的綁腿沙袋,單只2kg,阮鉞在唸小學時,就要每天戴著它們跑步整整20圈。
所有的酷刑,被施加在一個孩子身上,正因為阮嵩本人是個見不了光的同性戀。
這種邪惡的基因,絕不能遺傳給獨生的兒子,阮嵩發誓要將兒子培育成典型的、真正的男人。培養“真正的男人”,除了體格的磨煉,還需施加精神的暴力,感情的淡漠是一種剛強的表現,溫情脈脈則是令人鄙夷的軟弱。一直以來接受這樣教育的阮鉞,親眼看到自己父親在臥房內的醜態時,心中所想的會是什麼呢?
談意惟在多年以後重新反芻起那個春天,知覺到的是感同身受的痛苦,他怎麼能不理解阮鉞呢?他怎麼會不理解阮鉞呢?阮鉞沒有什麼錯,只是一直在努力地迴避足以觸發致命傷痛的訊號,自己明明很清楚這一點,又為什麼會覺得如此難受呢?
他把孟流的東西打包好,請宿管阿姨幫忙往自己的出租屋送,阿姨開出來一輛破舊的三輪車,他把箱子搬上車鬥,自己也爬上去,窩在一眾方方正正的咖啡色紙箱之間,下巴擱在膝蓋上,漸漸停止了哭泣。
孟流之死帶來的悲痛、對阮鉞的愧疚,還有強烈的,不知名的恐懼,所有情緒如疾風驟雨乍停,一顆心卻像被投入某種靜態的,有毒的液體裡慢慢浸泡,波瀾漸平,痛覺與恐慌卻逐漸向更深處漫延。
回到出租屋,阮鉞還沒回來,談意惟強撐著規整好所有紙箱,就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
他拿著自己的小尺寸行李箱,收了幾件衣服、畫筆、速寫本、日記本,還有日常必需的幾種藥物,急急地出了門,打算在阮鉞回來之前逃走,去垂河待一段時間。
垂河,是他的出生地,有著作為他生命之源的一條小河,是他與世界最初的連線,他不想留在出租屋面對阮鉞,也不想回去談新與何雲的家,在想到“逃避”的時候,第一時間念及的竟然是那個暌違了十多年的小城。
雖然,在那裡也並沒有留下過什麼美好的童年回憶,更沒有一個可以隨時收容身心的溫馨的家,但在慌慌張張的“出逃”之中,談意惟開啟購票軟體,還是選了一小時後出發去垂河站的一班高鐵。
談意惟拖著行李箱走出火車站,穿過小販紮堆叫賣的車站廣場,沿著柏油馬路穿過幾條小街,就看到了垂河。
這幾年,垂河經過治理幹預,已經變得清澈許多,河上來來往往的木船,也不再是居民日常的交通工具,大多都滿載著外地遊客,沿著固定的航線,反反複複,從一處碼頭行駛到另一處碼頭去。
垂河縣離江濱市不算太遠,談意惟到達時天空剛剛擦黑,他沿著河走了一段,只覺得觸目所及之處都極其陌生,分辨不出哪裡是曾經是自己與生母的居住地。
垂河,對談意惟來說,是少有的,完全沒沾染上與阮鉞有關的記憶的地方,但當他回到這裡,並沒有得到一種重回故地的熟悉感,心裡所想的,所思慮的,仍然還是阮鉞,阮鉞,和阮鉞的事情。
他很後悔,覺得自己犯下了滔天大錯,頭等的錯誤是不應該恩將仇報,竟然在暗地裡滋生出可能傷害阮鉞的不道德的情感;第二等錯誤是放任自己深深地沉湎於這種不道德的情感,現在所有的尷尬,痛苦,還有傷心,全都是自作自受,咎由自取。
他反複咀嚼著自己的錯誤,一直走到連成一片的晚霞完全消失在天空盡頭,路上遛彎的老年人多了起來,還有人趁著天黑,在禁止沿河洗滌的地方偷摸地刷起了鞋。
他離開河邊,在縣城裡的商業區找了一家連鎖酒店,心不在焉地開了單人間,拿了房卡剛剛走進房間,阮鉞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在阮鉞之前,遲映鶴也聯系過他,遲映鶴在微信裡講,剛剛聽說了孟流的事,深感哀痛,又勸談意惟不要太過傷心,人各有命,念及生之苦楚,死也並非全然是一件慘事。
談意惟這樣回複道:“遲老師,我會堅強,不用擔心我。”接著,他告訴遲映鶴,這幾天自己計劃在垂河散散心,最近一段時間都不會到工作室去。
他能強打精神回遲映鶴的訊息,但提不起勇氣接阮鉞的電話,只能呆呆地坐在酒店的白床單上盯著手機看,鈴聲鍥而不捨地響了近一分鐘,只安靜下來幾秒,又不管不顧地聒噪起來,談意惟枯坐了一會兒,長按關機鍵,把手機塞到了床墊下面。
當天晚上,他夢見阮鉞在找他。
好像是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阮鉞陰沉著臉,翻箱倒櫃地找他,高大的木質書架被碰倒,畫夾裡的紙散落一地,阮鉞踢開櫃門,掀起床墊,甚至連窗簾也一把拉下,四處遍尋不著,臉上慢慢浮現一種近乎急躁與憤怒交織的表情。
談意惟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似乎是浮在半空,什麼也聽不見,如同被真空包裹一樣寂靜。他茫然地垂首看著,看到阮鉞從床底下拖出一個大提琴盒,用力將沉重的蓋子開啟,自己的身體就以一種窩囊的姿態團在琴盒裡面。
阮鉞把他從漆成黑金色的盒子裡拖出來,握住肩膀使勁搖晃,他感到一陣暈眩,視線變得模糊,看不清阮鉞的臉,阮鉞的動作,他不知道阮鉞對他做了什麼,只覺得全身的關節被捏得咯咯作響,骨頭連著內髒劇烈地在發痛。
真的好痛,他驚叫一聲,終於從夢中掙紮出來,清醒過來,滿頭滿臉都是汗水,或許也有眼淚——他是在害怕阮鉞。
是怕阮鉞像對待其他同性戀那樣對待他嗎?這恐懼並非全無道理,但無論如何,阮鉞應當還是不會對他拳腳相加吧,應……應該是這樣的吧,會是這樣的吧……
他躺在床上,不敢再次入睡,就這樣張著眼睛,直到窗外漸漸變得明亮,鳥叫聲三三兩兩地在晨霧中嘹然而響。早晨7點,或許是8點的時候,他住的房間——2104室外頭,忽然響起了一陣有節奏的敲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