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1章 48.垃圾的自我判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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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48.垃圾的自我判定
談意惟不是沒受過冤枉,事實上,在談禮人上大學之前,家裡的所有壞事,每一件都“是談意惟做的。”
打翻何雲的昂貴護膚水、忘記關冰箱的門、把蜂蜜灑在地上黏住人的腳底板,甚至連在家裡發現一隻蟑螂,都是因為“談意惟不講衛生”招致的。
最過分的一次,是談禮人意外踩死了家裡當作寵物養的元寶雞,卻對何雲說:“談意惟想吃雞肉,故意把小雞虐殺了。”
談意惟知道申辯沒用,但還是要申辯,他說:“我沒有殺小雞。”然後換來何雲兩個巴掌,和一個看垃圾一樣的眼神。
這種事,就算經歷過一千一萬次,也避免不了錐心刺骨的痛,談意惟主動給輔導員發訊息,說要放棄加分,只想心裡好過一點,輔導員非常頭疼,耐心幾乎耗盡,直接發了60s語音讓他不要鑽牛角尖,說以後進入社會,類似的事情只會更多,如果每次都這樣較真,只能是寸步難行,到最後什麼事也做不成。
“你管不了別人怎麼說你,談意惟,你自己好好遵守規則不就完了嗎?沒做就是沒做,主動放棄難道不會叫別人覺得你是心虛嗎?”陳序恨鐵不成鋼地教訓他。
談意惟退出微信,把手機扣在桌子上,拿出筆記本,開機,盯著屏保桌布,開始發呆。
他陷入自我懷疑,沒辦法再繼續做馬上要交的課程作業,無論是論文,還是創作練習,只要一開啟,就覺得哪兒哪兒都不對,邏輯不對,色彩不對,形態不對,甚至從構思主題主旨那一步就開始錯了,怎麼會有這麼膚淺,這麼做作的藝術垃圾、學術垃圾,繼續做下去,還有必要嗎?做成以後,難道不會變成對老師的一種精神汙染嗎?
強烈的心理暗示之下,竟然開始害怕垃圾桶,去洗手間路過它們時都要緊緊閉上眼睛。
他本來就有一顆超乎常人的敏感的心,自我評價又因為一些不可抗力出奇地低,後來好不容易在遲映鶴的幫助下漸漸入了藝術的門,收到不少來自外界的,甚至是來自權威人士的鼓勵,已經逐漸開始建立起足以支撐日常生活的自信心,但沒想到,這種根基不穩的自信,一旦遭受惡意的懷疑、攻擊,還是輕而易舉地被損害,甚至被摧折了。
因為趙碧琴在家不方便,他一天都在圖書館發呆,電腦支在眼前,熄了屏又點亮,一整天一個章節也沒複習完。
晚上,八點多的時候回到家,在玄關看到了阮鉞的鞋。
週三,阮鉞晚上有課,不應該這麼早回家。談意惟換了拖鞋,走到臥室門口,看到白色的木門緊閉,隱隱有說話的聲音在裡面響。
阮鉞在和什麼人打電話,嗓音忽大忽小,響度夠強的詞句透過門縫傳出來,談意惟站在門口靜靜聽,什麼“監控”,什麼“院樓”,什麼“到底行不行”……機關槍一樣,機械、冷靜,卻有火力全開的攻擊性。
是要幹什麼?談意惟把耳朵貼在門板上繼續聽,終於聽見了語速極快的一大段話:
“能拍到開幕式上的照片肯定那人就在現場,有理由搞舉報的人不多大機率是同班同學,範圍縮小到這個程度怎麼可能找不出來?你幫不了?好,我就打電話給主辦方——什麼體面不體面?這時候還管什麼體面不體面?”
到這裡,談意惟聽不下去了,他扭動把手開門進去,阮鉞一看到他,立刻把電話掛了,抹一把臉,說:“你回來了。”
“嗯,”談意惟說,“你在跟誰打電話?”
“你餓嗎?我給你熱牛奶?”阮鉞轉移話題,敷衍了一句,抬腳往臥室門外走。
擦肩而過的時候,談意惟抓住他,抬起頭,很罕見地沒有做任何表情在臉上,比例精確的五官顯不出心情,在白熾燈照耀下只看得出是冷的顏色,“我想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好嗎?”他說,語氣裡帶點懇求的意思。
“不好。”阮鉞把他的手撥開,“你受得了,我受不了。”
挺硬的一句話,談意惟不明白,明明昨天阮鉞還在對著自己說些寬慰的話,怎麼現在反倒激動起來,他不知道阮鉞去找了陳序,也不知道阮鉞跟陳序說的那些話,只覺得阮鉞今天狀態很不對,到底哪裡不對又說不上來。
他倒騰著步子跟在阮鉞身後走進廚房,一邊質問道:“你今天晚上沒去上課?現在才九點,是你應該在家的時間嗎?”
“上不上沒區別。”阮鉞把260牛奶倒進不鏽鋼奶鍋,放在燃氣灶上小火慢慢煨著。談意惟急了,不敢相信阮鉞竟然能說這種話,他沖上前一步把火關了,秀氣的眉毛幾乎倒豎,不依不饒地捏著拳頭責問:“怎麼可能沒區別,學期末最後幾節課,你們老師不劃重點嗎?”
阮鉞又把還冷著的牛奶倒進瓷杯,轉身擱進微波爐,“不劃,整本書都是重點。”他轉動旋鈕,自顧自地做事,就是不看談意惟,不承接談意惟的情緒和意見。
“整本書都是重點你還不快去背?還逃課?”談意惟終於被他的態度激怒了,站在灶臺前面提高音量喊起來,“我知道你要幹什麼?想找舉報的人對吧,那你有沒有問過我?我根本就不想知道是誰把我給舉報了,我根本就不想知道是誰這麼討厭我,這麼恨我!你為什麼非得浪費時間在這種事情上?我不想要你這個樣子,你能不能聽聽我說的話?!為什麼你們都不聽我說的話……”
談意惟很少這樣子崩潰地表達憤怒,一般來說,就算受到再大的委屈與壓迫,也習慣了用沉默的,被動的方式自己消化掉,然後再從夾縫中撿些於細微之處閃光的快樂,勉強維持著一日又一日的“正常生活”。
活著,很好,活著就會有變得幸福的可能,但所有人的10歲,20歲,都有這麼多苦,這麼多痛嗎?他也不想自哀自憐,不想擺出一副受害者姿態,但到了這個時候,想起從起點開始就是個錯誤的人生,想到像一塊爛肉一樣可以被任何人施以錘擊的自尊,就覺得自己確實是一百萬分地可悲,一百萬分地可憐。
微波爐“叮”了一聲,阮鉞沉默了,身形竟然有些微微的顫抖,他上前一步,把已經淚流了滿臉的談意惟抱在懷裡,費力地張開嘴,想說“我不找了,你別傷心”,但終於還是沒能發出聲音。
上午,從陳序辦公室出來之後,他一直強迫自己維持著那種非理性的亢奮,不敢冷靜下來,只怕一冷靜下來,想到向學校輔導員公然“出櫃”的場面,會忍不住去找把刀捅了自己。
為了保持亢奮,他在心裡一遍一遍重複對惡意舉報者的仇恨,立刻全身心投入揪出仇恨物件的活動中,不想有須臾的分神,讓那種深入骨髓的恐怖佔據意識的高地。
但他沒想到,談意惟會有這麼大的反應,會這麼抗拒繼續追究這件事情,當談意惟開始哭,開始崩潰地大喊大叫的時候,他覺得世界顛倒了,所有器官在腔體裡360°轉了一整圈,牽扯到內壁的血和肉,都是翻天覆地,無法忍受的絞痛。
兩個人緊緊擁抱著,在微波爐前發了好一會抖,沒發現被叫喊聲引出臥室的趙碧琴,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了一道玻璃門之隔的餐桌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