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過敏原

談意惟覺得痛死了,肩膀痛,脖子痛,嘴巴痛,最難受的是心髒,強烈的心悸陣陣沖擊,整個胸腔都震顫、痠痛,眼前一閃一閃地發著黑。

他很害怕,怕得直發抖,熟悉的恐懼席捲四肢百骸,身體受到外力侵犯,物件居然還是百分百被他信任的阮鉞。

阮鉞從來沒有這樣過,故意讓他疼痛,像一隻發怒的狼,壓過來一味地強迫,牙齒碰撞,舌頭痠麻,很怪異的感覺,和想象過的初吻大不相同。

物件是沒錯的,可為什麼會這麼難受?

耳朵後面有好像血滲出來,他站不住了,慢慢滑坐在地上,阮鉞還是不管不顧地抓著他,讓他懷疑自己今天是不是就要在這裡被阮鉞堵著口鼻悶死。

但為什麼會有這樣強烈的窒息感呢?他小腿亂蹬,不知道踢到了哪裡,阮鉞松開了他,別過臉去,突然開始幹嘔。

談意惟急促地呼吸,看著阮鉞痛苦地伏在地上,劇烈地犯著惡心,這惡心明顯是因為他,因為和他進行了親密的接觸。

全身的燥熱感一下子冷結成冰,他張大嘴巴想喘氣,卻發現什麼也吸不到,胸口像有重物壓著,細窄的氣道被壓得接近閉合,就連鳴哮音也漸漸減弱了。

他的哮喘又犯了。

阮鉞緩過來的時候,談意惟已經沒了動靜。

室內很安靜,防盜門一直還開著沒有關,偶爾有出門上班上學的人路過,好奇地向裡頭張望上一眼。

阮鉞站起來,發現談意惟縮在牆角,臉色發紺,額前和脖頸上都是淋淋的汗。

“談意惟?”阮鉞叫了一聲,撲上前去檢視,他把人扶起來,變成半坐位,又解開衣領,耳朵貼在胸口聽了聽心跳。

沒驟停,但很微弱,怎麼喊也喊不醒,阮鉞沖回房間拿手機打120,然後拿了急救藥和儲物罐,將面罩扣在談意惟口鼻上,撳下藥罐,附在人耳邊焦急地,慌張地反複說:“堅持一下,吸氣,吸氣好不好,對不起,對不起,是我錯了,振作一點,呼吸……求你……”

阮鉞的汗從額角滴了下來,砸在談意惟無力下垂的手背上,談意惟好像聽見他講話,在他懷裡動了一下,呼吸聲略微明顯了些,氣霧狀的藥彌漫在儲霧罐裡,隨著一吸一吐漸漸沉積到了氣管中去。

阮鉞緊緊盯著他的臉,觀察他的反應,在一瞬間,甚至産生一種恐怖的想法,萬一談意惟真的被自己害死了,自己又該怎麼活?

事情為什麼會發展到這個地步呢?為什麼要採取強硬的手段呢?為什麼要逼迫他,甚至,甚至傷害他的身體。

談意惟耳後的傷口出了一點血,已經凝成血痂,他的面板本來細嫩,又敏感,輕輕一劃就會出現腫起來的劃痕,更別提大力的捏握,在血痂旁邊,豔紅色的指痕高出面板表面,亂七八糟的,好像在控訴著所遭遇到的一切暴力對待。

這是談意惟第一次因為自己受傷。

阮鉞扣緊了面罩,間隔幾分鐘再次給藥,幾次呼吸之後,談意惟的臉色漸漸恢複了些,大概是是血氧上來了,胸脯也開始小幅度地急促起伏,意識卻還不很清楚。

沒過多久,救護車到了,阮鉞卸了力,把人交到醫護手上。

進了醫院,吸氧,打針輸液,被要求住院兩周。

輸上激素之後,談意惟昏睡著,呼吸已經漸趨穩定,阮鉞坐在病床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談意惟看。

他木著臉,隔幾分鐘就去摸人的脈搏,一直陪到晚上,沒吃飯,沒喝水,也沒給學校老師請假,九點多的時候談意惟睜開了眼睛,迷茫地看了一會兒天花板,扭過頭來發現了一臉疲憊的阮鉞。

阮鉞不敢碰他,也不說話,垂著頭等待審判,談意惟張了張嘴,無聲地說了句什麼,阮鉞沒聽見,也不敢聽,沉默了一會,站起來,說:“我去幫你買飯。”

談意惟啞著嗓子,又問了一邊,他問:“阮鉞,你覺得很難受嗎?”

發問,針對的是之前幹嘔的反應,但聽在阮鉞耳朵裡,自然地解讀成了:“把我害成這個樣子,你覺得難受嗎?後悔嗎?”床邊站著的人低下眼睛,把病人露出來的手塞回被子裡,然後迅速拉開距離,說了一句:“對不起。”

談意惟又把眼睛閉了起來,在阮鉞轉身走出病房的時候掉了幾滴眼淚。

在辦入院手續的時候,阮鉞選的是三人間,同屋還住了其他兩個人,一個是八十多的老太,一個是剛剛退休的老阿姨,都是兒女在陪床,接近熄燈的時間,老年人睡得早,已經有淺淺的鼾聲在響。阮鉞沒去多久,很快就打包了一盒鹹粥和溫水回來。

鹹粥是在醫院一樓的肯德基買的,這個點也沒有別的餐廳還營業,只能湊合吃,阮鉞把塑膠盒子開啟,拆開餐具包,手扶著談意惟的肩膀,讓他坐起來,想自己上手喂,猶豫了一下,還是把粥和勺子塞到病人手裡,自己轉身去搭陪床用的折疊椅。

折疊椅又窄又小,阮鉞一米九的大個兒,只是坐在上面都顯得憋屈,談意惟捧著粥盒發呆,想起在老家的時候,阮鉞沒有自己的房間,睡的也是這種吱吱作響的折疊床。

小時候,他偶爾因為回家晚了被關在門外,就跑到阮鉞家留宿,阮鉞讓他睡小床,自己鋪了被褥在地上,無論什麼季節,什麼天氣,把更舒服的窩穴留給談意惟,什麼需求都先考慮談意惟,談意惟以前覺得,也許是因為自己看起來很瘦,很弱,阮鉞照顧他,讓著他,是出於對弱者的保護和關愛。

但現在,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又在想,或許阮鉞對他還是有那麼一點不單純的感情,感情裡或許也摻雜了一點難以啟齒的慾望,並且剛好與近乎本能的,對同性間親密關系的抵觸相違背。

知道自己喜歡的人對自己有隱秘的慾望,本來是件值得竊喜的事,但他也眼睜睜地看著,阮鉞會因為這種慾望痛苦、幹嘔。他本來也瞭解阮鉞的這種心病,不是沒有心理準備,可到了真正見到阮鉞因為自己而惡心嘔吐時,心髒還是像淩遲一樣痛,比痙攣的氣管痛,比出血的耳朵痛,比磕碰之間幾乎撞出眼淚的鼻樑還要痛。

有一次失控,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失控,這一回是強吻,下一回會是什麼?這一次是難受到幹嘔、胸痛,下一次又會是怎樣?

人有趨利避害的本性,如果一種愛是有害的,危險的,那麼是不是也需要規避,需要遠離,需要在身邊豎起自保的矛,抵禦的盾。談意惟是過敏體質,每次去醫院開藥,醫生經常會說,抗過敏藥,都是對症治療,不是對因治療,最簡單實用的辦法,還是盡量地遠離過敏原,只要在物理上做好防護,就可以避免各種症狀的出現。

那麼,如果自己已經成了阮鉞的過敏原,分開會不會是更好的選擇?

住院一週半之後,談意惟在阮鉞去打飯的時候,給他留了一張紙條,一個人偷偷跑出了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