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黃昏時(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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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往後世事變化,我偶或還會回想起那一天——這記憶在內心深處往複徘徊的動作也許還要持續一生。那不是塵埃落定的日子,卻是一切真正趨向於分崩離析的起點,抑或說,永珍終將要褪去繁華遮掩露出真容,而由此這真理即將付諸事實。盡管在神明悠遠廣袤的眼界裡,那或許只是記載一隻螻蟻爬越生死的瞬間,但對於我們凡人而言,一瞬間已然承載太多東西。
我還記得五個月以前阿瑪納迎來它新的輝煌——或自以為的新輝煌。娜芙蒂蒂素來貫徹雷厲風行的道理,即使伊始不置可否,可一旦下定決心,正如她自己所言,從來不走回頭路。她以女祭司的身份親手給女兒與她的新婚丈夫戴冠披肩,授以王權,教他們以阿吞的名義向王國上下宣佈自己即將登上執政的舞臺。蓮花繽紛墜落於兩個年輕人周身,我在殿下親眼看著梅利塔吞發間珠光閃爍,眼角金粉飛揚,恍然間不由將這女孩容光煥發的臉龐看作娜芙蒂蒂十多年前剛成為王後時青春年少的面容——那驕矜而自信滿滿的神采簡直如出一轍。
而從前那張面龐的主人眼下正主持著這場盛大非凡的儀式——埃赫那吞沒有來,據王後本人所言,國王身體抱恙。正如當年國王承諾的那樣,他無法執掌大權時,王後即為埃及的攝政者,於是娜芙蒂蒂在此同時擔任起法老與大祭司的職責。她一手輕撫微隆的小腹,一手置於胸口,濃厚豔麗的妝容幾乎完全掩蔽去臉上細微的意味,她就那樣平靜無瀾地許久凝望著少年少女,只有嘴角捎帶起一絲似笑非笑的弧度,而那兩個孩子過於興奮抑或緊張,甚至沒有轉過頭看她一眼。
娜芙蒂蒂確實賜予了斯門卡拉與梅利執政者的權力,卻並未明確宣佈其王位繼承人的身份,這一點恐怕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但這裡不是底比斯,阿瑪納朝廷中的人幾乎皆是忠於埃赫那吞陛下與娜芙蒂蒂王後,沒有誰會在授任大典上刻意挑出字眼大肆議論,而我猜梅利他們未必真正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娜芙蒂蒂與埃赫那吞,誰也沒有提過退位這個字眼,至少在阿瑪納,真正的掌權者不會更替得這麼快。
誠然這對小夫妻得到了新的王銜,斯門卡拉的王銜卻直接來自於娜芙蒂蒂——這是她賜給他的,彷彿在說自己任意一伸手,或許隨時隨地都能將其收回掌中。在典儀上她居高臨下而不動聲色地宣佈國王的王銜為“娜芙娜芙魯阿吞”,我沒有忽略梅利朝母親投來遲疑而茫然的一瞥。這王銜原為繼承卻非新生,猶如成為國王的是娜芙蒂蒂本人一樣,可似乎沒有更好的理由在這一點上挑錯——她母親已經賦予她王後的名義與堪比女王的地位,同樣也信守當年對琪雅的承諾,兌現了其子的婚姻與明明白白的權力,她似乎不該再奢求更多。
當然,這是娜芙蒂蒂希望對方做如此想,然而成為新王後的這個人是她與埃赫那吞的親生女兒——或許這件事實本身即為問題所在。除非置身事外,否則一個人或許永遠也發現不了從前的她將自己桎梏在了怎樣一種難人難己的境地中。
此後的幾個月她極難得地退回到自己宮中安歇——即便這暇餘時間並不是她甘願的。一時間娜芙蒂蒂彷彿回到了自己第一次懷孕待産的歲月,那時她還是個努力獲得所有人認可的年輕王後,還能夠按捺下自己的性情討一把丈夫的歡心,還稍有閑暇對國王的妃子冷嘲熱諷,可今昔相比又全然不同,因為那時的她絕沒有現在這樣疲憊不堪。
我問為什麼埃赫那吞不來看望她,卻只得到一個無比淡漠的回答。
“你是在加冕禮上睡著了嗎——雖說你似乎一直在幹這種事……”她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地躺在長椅上,費勁地喘了口氣,“我早說了,他生病了,可我現在更沒力氣去看他。”
“他真的生病了?”我驚訝道,“我還以為這只是你找的藉口。”
“所以你以為他還在神廟裡做著有關阿吞的春秋美夢?不過照你所想也錯不到哪裡去——我是說如果他沒昏厥過去,被人發現面色蠟黃地倒在殿宇臺階下的話,這會倒很有可能確實如此——”
看得出來她的表情有些擔心,但更糟糕的是,估計她自己也知道自己連擔心的精力也攢不出幾分。只是我完全沒想到國王的病情來勢竟然如此突兀且兇猛,雖說埃赫那吞的體量瘦削,總不是很強健的模樣,但往常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情形。娜芙蒂蒂顯然是將其病況的具體細節封鎖了起來,畢竟她有理由不讓無關人等知道——眼下是執政者更替的關鍵時期,她又恰好懷著身孕,朝堂上卻瑣事繁忙,一旦引起恐慌,不僅阿瑪納容易陷入崩潰情緒,底比斯隱藏起來的陳舊聲息也將再次勃發。
我低聲問她道:“國王得的什麼病你清楚嗎?”
她搖搖頭:“他一直在發低燒,禦醫下不了論斷。”頓了頓又道,“但應該沒什麼大礙,前兩天是阿吞摩斯在照顧他,聽說給他敷用了自己家鄉帶來的草藥,起碼有抑制病情的效用。”
我愣了一愣:“又是他?”
“我知道你一直對他有敵意,但你的意見並沒有什麼用。”她無所謂地輕笑一聲,“你得承認,無論在何種方面他都是個很有才能的人,他能皈依阿吞神,埃赫那吞和我都很感激。”
我有意說道:“是啊,畢竟他還經常去看望孩子們。”
聽聞這話娜芙蒂蒂倒微微驚訝地偏過頭來:“他去看望了哪個孩子?”
“你的每個孩子——包括圖坦卡吞。”
她安靜了片刻,最終也只是極輕地嘆了口氣:“是這樣……”
我皺了皺眉,忍不住繼續道:“恕我直言,當初他剛來時就出現得很是突兀,我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前往琪雅寢宮的路上,那時只覺得他鬼鬼祟祟得十分可疑——”
娜芙蒂蒂驟然嗤笑一聲:“伊西爾索婭,你是在暗示什麼嗎?”
我滿懷惡意地說:“什麼也沒有,只是出於好意提醒一句,你們探過他的底嗎?畢竟來路不明,萬一真有什麼怎麼辦。”
“那段時間來路不明的朝奉者那麼多,一個一個盤查是盤查不過來的。”她冷靜道,“不過關於阿吞摩斯,就不勞你操心了,尤其是現在這種梅利和斯門卡拉也十分需要他的特殊時期——眼下他也算是我們朝廷上的老人了,輔佐孩子們在他們父親的老路上走下去,他駕輕就熟。”
“所以事實上是,你和埃赫那吞也十分需要他。”
“是這樣。”她目光坦誠而犀利地瞥了我一眼,“所以無論有什麼偏見,也請你閉嘴。”
然而娜芙蒂蒂錯了,她該請閉嘴的並不是我,而是她親自牽上神壇的女兒女婿。
短短五個月的光陰,在尋常的盛世時期恰如一縷清風掠過尼羅河河面的光景,甚至難漾起半點波瀾,可阿瑪納的盛世畢竟不比尋常——最首要的一點即是,這熱鬧斑斕的新王朝是由娜芙蒂蒂他們夫妻兩人開闢的,伴以沙漠中央宏偉壯麗的落日餘暉,那金黃的色彩裡卻滿是蒼茫,即便是喧囂狂歡也傳不到遼遠廣闊的埃及上下,這狂歡由此愈發顯得孤獨肅殺。
然而就在這種孤獨映襯下,少年人企圖掀起又一場變化的叫囂亦將愈發唐突刺耳。
正如先前許多人早已察覺到的那樣,梅利與斯門卡拉的結合猶如他們父母親當年的縮影,同樣源自王政的需要,源自年長一輩的指示,可一旦就位,也是一樣的同心同體——稍有差別的是,斯門卡拉比起埃赫那吞,不如後者那般固執不化,他心腸中彰顯的一星半點慈軟左不過出於他母親的血脈,而這種溫和卻無法與執掌朝政者應有的性情相契合,於是他所缺失的東西,統統被他的妻子彰顯得淋漓盡致——梅利塔吞在她的位置上毫無保留地詮釋出父母親高傲強硬的一面——甚至更甚。她年紀還太輕,沒有剋制,不懂忍耐,而且她生來就是嫡出的公主,長大後立馬成為王後,亦不明白應當展現那種因被道德與規矩束縛而不得不顯示的、哪怕是虛偽的良善——這些向來都沒有人教過她,娜芙蒂蒂缺乏耐心,埃赫那吞不聞不問,盡管現在阿吞摩斯有意要幫助她,可當這個驕傲的女孩已經站到了幾乎最高處,她沒有理由為一點小事低下頭來——對其而言,這甚至可以說有悖於她對自己靈魂的尊重。
可現如今的王朝不再需要像當年那樣,由一對年輕勇敢的王室夫妻合力推翻束縛他們的牢籠枷鎖。現在罩於這兩個男孩女孩頭頂上的天花板,上面雕刻的紋章不是什麼虎視眈眈的敵人,卻是一手將他們帶大的父親與母親。終于娜芙蒂蒂直接在朝政上對她不聽話的女兒大發雷霆,怒斥她罔顧自己與眾多朝臣的勸言,竟然想到要與赫梯聯手,收回進而對半平分對周遭列國的統治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