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令我沒想到的是,起碼在明面上,於阿瑪納度過的最初幾年竟然意外的波瀾不驚,平靜得甚至可以用枯燥乏味來形容。

因為娜芙蒂蒂他們已經勝利了,在阿瑪納沒有人膽敢與至高神抗衡。這裡不是底比斯,再也沒有了陳腐乖張的鬥爭者,有的只是虔誠高歌阿吞的教徒與一心崇拜國王王後的臣民,這片王域彷彿成了世界唯一的真理源頭,它告訴我們萬眾一心才是這世間常態。

我對這一切愈發習以為常,甚至偶爾想起當初艾賽裡斯信誓旦旦的勸誡,也愈發覺得他所說一切皆是大錯特錯——我沒有在這裡失去自由,我失去的分明是忙碌與痛苦——公主與王子都在一天天成長,現在甚至安荷森帕吞都已經長到足夠大的年紀而不再需要我親自照顧了,更不消說最近一段時日我連娜芙蒂蒂本人都不怎麼看見。她前年年初與去年十月再次新生下兩個女兒,而眼下又懷揣了三個多月的身孕,夜裡卻很少回到自己的寢宮歇息。

她有時會去找埃赫那吞,更多時候卻直接在議政廳裡過夜。白天王後參政的時候奴僕沒法跟在她身邊侍奉,而晚上她廢寢忘食得幾乎都要忘記自己也是副肉體凡胎,不要說我們這群侍女,包括國王與她相處的機會都變少了許多,而與她接觸最為頻繁的人,居然成了阿吞摩斯。

亦因私心使然,對方調查我那件事一度令我耿耿於懷,雖說全受王後指派,可很長一段時間我對這個年輕祭司實在也無法産生什麼好印象。盡管他長相俊美,乍看上去性情也十分謙卑,卻正是這種討人喜歡的表裡結合叫人很是懷疑他是否也可歸入那種庸碌無為而極盡諂媚手段之輩當中——畢竟這類人在阿瑪納並不罕見,尤其在國王周圍,簡直密集如蚊蠅。

畢竟埃赫那吞向來喜愛言辭精湛之人,否則他也不會花那麼多時間在研究如何盡最華麗之筆觸頌揚阿吞神功德這等興趣上了,而眼下這熱情還有愈演愈烈之勢。既然支援阿蒙及眾神的臣民們都被他遺棄在了底比斯舊城,麻煩全被擋在阿瑪納之外,如今也算長舒一口氣,投入更多精力在他自己最想做的事情上似乎也無可厚非。

但其實娜芙蒂蒂並不太贊同她丈夫的做法——把教義典儀種種完全重合於王政之上,這使得在王室與朝廷諸事上使用的規制節度都龐雜了許多,如若花費在各種流程上的時間延長擴充套件這些許,實在是太費心神。他們本來還可能又為此吵上一架,難得那日娜芙蒂蒂去神廟找國王理論時拉上了我,當時她丈夫正全神貫注於為阿吞做一場小型祭祀,娜芙蒂蒂站在那間白霧繚繞的神殿大門外大聲呼喊了他好幾次對方才聽見。

“……你說什麼?”

“我說,”娜芙蒂蒂明顯騰起些許無奈與惱火,“我要修改一下你先前新定的官吏選拔制度,那太絕對了——你不能把還沒來得及改變信仰的人直接涮下去,他們有些來自王國的偏遠區域,甚至阿吞的教義是什麼都不瞭解——”

國王猛地轉過身來。“埃及信奉新太陽教已經多少年了,他們還不知道?全部都是藉口而已。”他不耐煩地反駁道,“偏遠又能有多偏遠,莫非他們還來自赫梯那茹毛飲血之地,千裡迢迢跑到埃及來嗎?那我真是要感動至極,不過說不定野蠻人還真要比那些冥頑不靈的舊教份子更好一些。”

“好吧,好吧。”娜芙蒂蒂深吸了一口氣,“但起碼程式上得簡化一些——你總不能真的讓每個人挨個把教義法典都背上一遍吧?”

“哦,那個。”對方頓了頓,“我原本覺得這樣比較莊嚴神聖,不過你一定要改就先與阿吞摩斯商量一下吧——畢竟他總能做到恰如其分妥善處事,而你總是把事情搞得太過火——改好以後讓他拿給我過目就行了。”

我看到娜芙蒂蒂咬了咬牙齒擲出一句無聲的咒罵,而被咒罵的物件顯然也看到了。

“你平複一下情緒行不行?不要在神明面前張牙舞爪。”他皺了皺眉頭,目光下移到妻子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為了孩子也得好好休息,別整天對著我怒氣沖沖地大吼大叫。”

“我怎麼休息?你倒是告訴我,現在一個月裡你有幾天是認真處理政事的!”王後杏目圓睜,似乎被他一番話惹得怒意更甚,“那麼多堆在你桌上的信函你看了嗎?你知道埃及周圍多少個國家在準備打仗嗎!”

埃赫那吞愣了一下:“怎麼,有人要攻打埃及?他們瘋了嗎?”

“瘋的是你吧!”她似乎感到又好氣又好笑,“誰說要攻打埃及?我說的是赫梯人!他們還在四處搞鬼——胡伊總督從努比亞給你寫的信你哪怕只瞥一眼也該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更不用說還有其他那些攀附埃及的小國——”

“——莫非你希望我眼下就駕駛戰車沖到努比亞去?”對方打斷她道,“如果現在進行軍事征伐,娜芙蒂蒂,我們先前所做的一切抗爭就都白費了,你父親他們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他一定會趁亂要求我們回歸底比斯,那樣所有權力又將歸於原點!”

“我當然不希望你沖動行事,你怎麼就是不理解我的意思,重點不是這個!”娜芙蒂蒂氣急敗壞道,“我是想說正因為我們已經勝利了,所以你沒必要再一門心思撲在宗教事務上了——就是眼下還來得及,你必須掰回足夠多的精力放到國政上。現在我很擔心一件事,埃及已經很久沒與赫梯正面抗衡了,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實力有沒有退化,最起碼派軍隊去保護那幾個請求庇護的附庸國,如果不這樣做,最後它們必將背叛你,甚至倒向赫梯!”

他冷冷地盯了妻子一眼:“這都無所謂,赫梯無論如何也強不過埃及。”

“那加上那些背叛者的力量呢?”王後抱起雙臂,冷笑了一聲,“如果有人鐵了心要擊敗你,他可以一點一滴耐心積蓄實力,在你不在意的時候背叛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發生,除非你想親眼看到埃及孤立無援的那一天——你才是國王,我再怎樣努力總不能搶了你的位置,所以我只想請你快點從神廟裡走出來,好歹幫我一把!”

然而埃赫那吞再沒有看她,卻慢慢轉回身去,只留給她一個無比固執的背影。“你可以。”沉吟片刻後他說道。

“你到底在說什麼?”娜芙蒂蒂暴躁地質問他道。

“阿吞會保佑阿瑪納永遠固若金湯,這裡是我們的神的領土,唯有對神明深信不疑,福祉才不會消散。”他喃喃道,仰頭凝視著眼前阿吞神華美的雕像,“埃及是我們的,我必須堅持我的方法。”

他妻子難以置信地望著他:“可是——”

“——斯門卡拉與梅利塔吞都年滿十二歲了,是時候著手準備他們的婚禮了。”

這話題轉移得太過突兀,聽罷娜芙蒂蒂愣了一愣:“什麼?現在?”

“沒錯。”國王稍作停頓,“我們早就說好的不是嗎,更何況你在琪雅去世之前於眾人跟前又親口重申了一遍,不會要反悔吧?”

“當然不會。”她猶豫了片刻,“但為什麼這樣突然?再過幾年也不至太晚。”

“斯門卡拉不是你所生,按理講他沒法名正言順做我的繼承人,但現在似乎也來不及等到一個嫡出的王子了。”說著對方又回頭瞥了一眼妻子的肚腹,“我明白你現在的心情,但如果他與長公主聯姻,之後就可以跟梅利一起為你分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