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狂熱徒(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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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默了好一會。“不要。”最後終於如是宣佈道,“我不要銀制的鏈條,那跟石頭一點都不搭,你有沒有審美?”
於是我瞧見他開心地笑了。
我想艾賽裡斯雖然作為終日生活在王宮大門外、為自己生計奔波勞碌的埃及人當中平凡無奇的一個,他也確實將眼下王宮之內這喧囂而無趣的圖景遠觀得十分透徹了。
如今偌大的宮中陸陸續續多出了許多人的身影,大都是慕名前來向埃赫那吞拼命舉薦自己的新阿吞派份子。我始終覺得這光景實在太過奇特,這些人大多數原先根本就不是底比斯的住民,甚至有好些身份來歷都不堪深究。我敢打賭他們甚至沒法堂堂正正地交代自己的血統,可歸於貴族譜系的恐怕是鳳毛麟角,而有一部分,說不定往上追溯三代都可以查出其身為奴隸的祖上。可國王與王後承諾歡迎任何一位追隨阿吞的信徒,這便導致一群魚龍混雜之輩卻能夠輕而易舉地謀到朝臣與祭司的位置,他們嘈雜活潑又不守規矩,在埃赫那吞的默許之下,甚至是刻意地一點點把舊派元老們擠到了無人問津的逼仄角落裡。
即使是我,作為一個普普通通的宮廷侍女,也沒法與這場聲勢浩大的變動隔絕。這種變化猶如阿吞神燦爛奪目的光輪降臨到世間每一個人頭上,你躲都躲不過去。我行走在王宮一座座殿廳與一道道長廊裡,哪裡都有陌生的面孔在熱烈探討日暈之神主宰陽世的偉大,他們幾乎是全神貫注地力爭阿吞至高無上之存在的緣由與意義,即便原本子虛烏有,動用全部的想象與精力,杜撰也得以杜撰出一部鴻篇論調。或許我不該去質疑他們內心深處的虔誠,這些新來的朝臣大多年輕,他們似乎與國王一樣思想天真且情緒高漲,性情如此契合,也難怪能得以留用。於是我竟愈發困惑,這些熱忱者當中究竟有多少假意抑或真心,他們是否與舊教祭司一樣只是在利用神明,還是在無形無知中,被神明利用了自己的靈魂。
娜芙蒂蒂老是同我抱怨埃赫那吞藝術方面不堪品鑒的天賦,而說實話我與她的想法也並無二致。問題是這小子總是滿心歡喜不肯放棄,被妻子指責過一回“褻瀆高雅”,下一回又能夠忘得一幹二淨。眼下他往王宮裡新召進一批詩人,不吝給人人都頒發一道祭司頭銜——雖說階位不可能有多高,但這是他如今慣用的手段。祭司這一個種群不再是令人豔羨抑或仰慕的存在,起碼在阿吞教這裡,人人都可以獲得與神明溝通的權利——這是一位普照萬眾的神,只要信仰忠誠,無論君王還是螻蟻都將得祂垂青。這種親切而略顯隨意的態度卻得以造成對信奉舊教者不可估量的打擊,他們的教義彷彿是一場笑話,他們的祭司自視甚高,卻再難得到其他人的尊重。國王在潛移默化中用自己獨特而張揚的方式將敵對者一點一點拉下神壇,這方式並不穩重,但不得不說,它確實十分有用。
那群詩人成了國王的跟班,可笑的是他們與我一樣,本質上不過是侍從,卻自詡為神使,彷彿法老的一句話真叫他們開了竅,靈魂升華,與神共舞。埃赫那吞命令他們與自己一起寫詩歌頌阿吞的美德,我常年立於娜芙蒂蒂身邊,這種主題單一的作品聽得太多,往後幾乎一聽就感到頭暈腦漲,眼皮亂跳不止。每每這種時候都忍不住暗忖,還不如準許我直接站到太陽溫暖的光華之下沐浴一場,神明直接的恩賜顯然要比你們這種浮誇濫調實用太多。
這種煩躁不安不得釋放,致使其在我內心深處逐漸惡化。我沒法對祭司産生任何好意,過去不行,現在反感更甚。以至於這一日走在路上撞到了人,當定睛細看發覺又是個身著祭司袍的家夥時,甚至連道歉都不大想說出口了。
當然我的急促自有原因——在此之前我被琪雅派來的人在半路上截了個正著,說王妃想見我一面——而這簡直莫名其妙。琪雅自然認識我,但她對我從來沒有像這樣鄭重其事地召見過,畢竟作為娜芙蒂蒂的侍女,我似乎也沒必要與王妃殿下有什麼交集。而且我敢說她的侍從一定看準了我不在王後宮中的時機,特地逮住告知這一命令——無論如何她的地位遠高於我,如果沒有娜芙蒂蒂做擋箭牌,我似乎沒有理由拒絕這場會面。
在我印象裡琪雅不是沒事找事的人,或許她確有重要的緣由——況且娜芙蒂蒂的身份無形地照在我頭上,從這個角度而言,我在後宮中幾乎擁有仗勢欺人的資本。然而雖說並不擔心琪雅會對我怎麼樣,但讓我放下手頭上一大堆做不完的活計去應付一場突如其來的召見,這種意料之外的事態發展難免叫人心生忿懣。
“抱歉。”我含混地嘟噥了一句,剛要閃身離開,對方卻似乎沒有要算了的意思。
“小姐,你——”
我抬起頭來,看到這是個挺拔俊秀的青年男子,乍一瞧也不像是會找人麻煩的模樣。我自詡看人還算準,這人應當是受過教育貴族教育的,他打手勢的方式與站立的儀態隱隱透露出舊教人士古板而剋制的風格。
然而他穿戴的分明是阿吞祭司的衣飾。
“您還有什麼事?”我退後一步,彬彬有禮地問候道。
他頓一頓,盯著我沉默了片刻,而我一直都很討厭被別人長時間地打量,因此也毫不客氣地回盯過去,場面僵滯半晌,最終對方似乎放軟了態度,轉而輕輕嘆了口氣:“不是,我只是想問個路,小姐你知不知道國王陛下在哪裡?”
不知怎的,我覺得他原先要說的話應當不是這句,皺了皺眉道:“陛下下詔的時候沒通知你在哪裡見面嗎?”
“陛下沒召見我,是我要見他。”他輕描淡寫道,“只是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
我愣了一愣:“嗯……這種時候國王可能在與別的朝臣或是祭司談話,當然也有可能在上他的私人藝術課。”
“啊?”
我撇撇嘴:“我的意思是寫詩作畫——你如果對此也有興趣,他說不定會邀請你一道參與——不過記得不要批評他,那是王後的任務,雖說也沒什麼用。”
對方似乎覺得有趣:“你在嘲諷國王的藝術造詣,或許他從小到大也沒什麼進步吧。”
“哇,那你很瞭解他了。”我語氣浮誇地敷衍道,“閣下是新晉的祭司嗎?以前沒見過你。”
他微微頷首:“阿吞摩斯,願為您效勞。”
“真是個好名字。”我言不由衷道,“這是您出生至今從無撼動的美名嗎?”
“不是,是最近改的。”萬萬沒想到他竟然如此誠實,“我原先是阿蒙神的信徒,但國王陛下對阿吞的信仰讓我感到一種奇異的震動——或許我們埃及人千百年來對於神明的崇奉將在如今這個時代迎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對此我十分期待。你不得不說,我們的國王是個勇敢的人,他還很年輕,他的未來光明無量。”
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人的態度不像個激進派,他似乎也只是在此地摸索試探自己的前途,我不知道他怎麼會覺得埃赫那吞未來無量,他們怎麼看都不像是能合得來的志同道合者。
“所以你覺得國王至今所做皆為功績嘍?”
他詫異地看了看我:“我沒那麼說,瑕疵無可避免,但針對迂腐舊勢他很明顯企圖翻盤,只為他這一腔高傲,我認為瑕不掩瑜。”稍作停頓,他搖著頭笑了笑,“不過你居然膽敢對一個陌生人質疑國王的作為,真不愧是王後的侍臣。”
我眯起眼:“……你怎麼會認識我?”
“……幾日前我請人遠遠指認這個宮廷裡應當認識的每一個姓名。”他如是解釋,“這個宮廷的構成太過龐大繁雜,若不提前做好準備,我怕自己要鬧出不少笑話。”
我雖半信半疑也不好再說什麼。此時停下來與他多交談幾句,一來覺得這個陌生男子十分與眾不同,二來只是在下意識地拖延時間——我可不想一被琪雅召見就馬不停蹄地趕過去,關鍵這拂掉的還是娜芙蒂蒂的面子,要是被她知道了,很有可能又要扣我的俸祿。
“你既然都知道我,那肯定不會不知道王後。”於是我這般道,“你如果找不到國王,可以去跟王後談談,她應當就在自己宮裡。娜芙蒂蒂不像以往的宮廷貴婦人那樣迂腐無知,與她見面跟與國王見面實際上沒什麼區別,她甚至可以領你去議事廳一道高談闊論——這是她的特權。”
“……不了吧。”阿吞摩斯猶豫道,“就算要去議事廳,首先我還得先去王後的寢宮——我覺得我還沒有自大到敢在後宮之中瞎晃悠。”
“哦,原來你沒有嗎?”我嘆了口氣,為他的愚笨微微翻了個白眼,“那你知道自己腳下走的這條路其實通往的是琪雅王妃的寢宮嗎?”<101no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