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母與子(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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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找我來有什麼事?”
眼下我站在王妃寢宮的中央,恭恭敬敬地聽候她的吩咐。這座宮殿的女主人正以一副優雅卻極其虛弱無力的姿態半躺在臥榻之上,那臥榻置於好幾級高臺階上,四圍裝飾著厚重華麗的帷幔,香料的氣味過分濃稠,說實話這種極盡馥郁的氛圍實在不像這個小女人的風格,況且她還懷著身孕,門戶風息不透,使這裡的環境更加幽昏難耐。
其實可以猜想得出來,這些東西應當都是王太後命人佈置的,或許是出於嚴密保護的意圖,但我總有種錯覺,這間偌大的屋室彷彿成了陵墓,王妃本身就是陪葬品,而那個即將誕生的孩子,如今它正站在通往陰陽兩世的岔路口,誰也不知道——包括它自己也難以預料,抬腳前往的究竟是哪條道路。
如果是陽世有幸選擇了它,那對它而言將實屬不幸,畢竟生存之路絕非坦途。
別說它了,此時它母親都被折騰得夠嗆。“我召見你是因為現在的我還沒有勇氣直接面對你的主人。”琪雅將自己宮中的侍從全都遣散了出去,此刻只能靠自己掙紮著直起腰身,而一面與我說話時的口吻裡分明都是痛苦,“與你交談是我現在唯一能做的事。”
我一時間沒明白她的意思:“殿下沒必要擔心,我敢保證王後並不會傷害你的孩子。”
她咳了兩聲,緊鎖著眉頭搖頭稱否:“你誤解了我的意思,我不是在說這個——娜芙蒂蒂是什麼樣的人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不屑於與我或是與我母親周旋,因為她的心思完全不在這裡——她如今幾乎已成為埃及的第二個國王,可我要說的正是這個。”
“你不認同她?”其實我也只是隨口一問,並不奢求聽到什麼動聽的回答。琪雅自然要站在她母親這一邊——無論出於血統還是出於被迫。或許她只是個不諳政治的普通女人,可泰伊王太後不是,至少在我們目前的認知中,王太後始終與娜芙蒂蒂的父親立於統一戰線之上,因而我不妨斷言平日裡琪雅必然有一千一萬個機會聽到舊教一派對君後二人花樣百出的詆毀。
可我沒想到的是她微微睜大了眼睛,語氣裡漾起一絲波瀾:“不,當然不是,我沒有不認同她——恰恰相反,我很崇敬她。”
這個答案實在叫我始料未及,於是遲疑道:“我不知道——”
“——我不認同的是埃赫那吞。”
“呃,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又搞不清了,“不認同國王與不認同王後,這兩者又有什麼區別——?”這番疑問脫口得十分倉促,我話音落下才意識到這不是重點,重點應當是琪雅居然會質疑國王。
“我確實是阿吞教的反對者,這一點與我母親、與朝堂上大部分維齊爾,甚至卡納克諸多阿蒙神祭司都別無二致,而且我也不打算為了任何人改變,包括我的丈夫。” 她勉強地笑了笑,“他先前企圖說服我,但我拒絕得很幹脆,他很生氣。”
我一時不知該做出怎樣的反應。“那你真是勇敢。”最後我只能如是說道。
她默默地看了我一眼:“但沒有娜芙蒂蒂勇敢。”
她意味深長,我不可能以為她只是在單純地誇贊對方。只見眼前的這個女人微微偏過些頭,眼中竟流露出些許精明的光亮,這不是她平日裡會呈現於眾人跟前的神情,因此那倏忽間冒出的一點點幾乎可以稱之為睥睨的氣度倒真將我嚇了一跳。
“她一直都很支援埃赫那吞,與他做著樁樁件件相同的事,似乎矢志不渝地要幫助他完成大業,而同時自己也獲得了他的支援與愛戴——可伊西爾索婭,你是最親近她的侍女,你說呢,她真正的目的究竟何在?”
聽了這話,我一下子冷下臉來:“她是王後,她要什麼沒有,你說她還需要什麼‘真正的目的’?”
這種敷衍的話當然堵不上她的嘴,可我能有什麼辦法。作為僕人我不被允許與一位王妃相峙,就算反對也只能說些意味寡淡的廢話。問題是她的態度已經很明顯地表達了自己的想法——她很清楚娜芙蒂蒂的野心。
娜芙蒂蒂從來就不是個會為了別人奉獻自己的人,她生來就為自己而活,從下定決心成為王後的那一刻起,她一直在用最聰明的方法為自己爭取利益,直至一步步登至如今的她利用自己的丈夫做到了這一點,倒不如認為埃赫那吞是個幸運的人,畢竟他能夠擁有妻子這個極具號召的助力,全因自身趨往的目標未與娜芙蒂蒂有所沖突,否則鬼才知道他們兩個的婚姻怎麼會如此和睦。
“你不用緊張,都說了我很崇敬她,她為全埃及的女人帶來了多少福音啊,也難怪王後陛下能獲得那麼多人的擁戴。”說這番話時她語氣十分平靜,我聽不出來其間是否暗蘊嘲諷抑或妒忌,“我聽說在下埃及,甚至有好些根本沒見過她的百姓與奴隸都願意將她奉為女神,於是毅然決然舍棄阿蒙神,繼而投奔阿吞——不是很有意思嗎,眼下這場熱烈的改變,原該只是國王心中一個瘋狂的想法,一場荒謬絕倫的鬧劇,這是瀆神的罪孽,可就是因為她的存在,鬧劇成真,瘋狂也美其名曰為虔誠。”
我聽到她嘆了一口氣:“公主們一定很為她們有這麼一位母親驕傲。”停頓片刻又道,“還是說她們的母親並沒有太多時間能與女兒呆在一起,所以她們還沒有機會驕傲?”
無論如何,琪雅明白得太多了。從前我一直認為她平日裡不與娜芙蒂蒂爭執除了出於她性情的柔弱,更多的是源自她的單純無知——甚至連娜芙蒂蒂自己也應當是這樣論斷的。眼前的這個王室女子,她在宮廷一眾的眼中無異於王太後的附庸,很少有人見到她表露極端情緒抑或個人言論,以至於我下意識地將她當作了一個對她而言似乎理所應當維持的角色——一位埃及王妃,一尊美麗雕像,即使無名無姓沒有靈魂,這些都無關緊要。
但我錯了,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不該是沒有靈魂的。
想到此處我不由地嗤笑了一聲:“你與我說的這些,真應該讓王後陛下親自聽一聽。”
她似乎並不在意我的警告。“可她不屑於來我這裡,也不會歡迎我去她那裡,那就勞煩你告訴她吧,我找你過來,不也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嗎。”
“你想讓她知道你對她的看法,然後呢?”我慢慢走近了兩步,語氣也變得不那麼虛情假意了——我終於意識到她應當是有求于娜芙蒂蒂。不知怎的,我隱約感覺到她的情態之中溢位一種淺淡的絕望感,正是這絕望叫她整個人變得與以往有所不同了——她在努力剖白自己,對於旁人,這彷彿是一種懇求的姿態;而對於她自己,這意圖分明在於發洩與掙紮。
“沒有什麼,我只是需要與她談談——哪怕只有一次也好,但這是我一定要做的事。”她堅決地說,“對於我而言,再也沒有其他辦法了。”
我驚訝道:“你究竟是怎麼了?你有什麼難處嗎?”
“或許你不相信,我相信自己能與娜芙蒂蒂談得來。我只是沒想到,時至今日,這個王宮裡我最能理解的居然是她,果然身為女人,最瞭解的還是同類。”可她卻如此答非所問道,“至於國王,我現在早已經看不懂他了——或許我從來沒有看懂過他,無論作為兄長還是丈夫,他的理想都離我非常遙遠。”
“你與國王,決裂了?”我不明白她口吻中那種疏離與漠然,除了發生很大的爭執,我想不出別的。
“我們不會決裂,他與我的血脈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緊緊聯系在了一起,這一點永遠也無法改變——但不可否認,我遠沒有像愛圖特摩斯那樣愛他,而且就算是小時候,他也沒多麼喜歡我。”她稍稍昂揚起頭顱,嗓音有細微的顫抖,“我從沒想過要與娜芙蒂蒂爭搶他,他是我的哥哥,我為什麼要與他的妻子爭搶他?這真奇怪。同她爭搶他的分明是我母親,然而她卻將我推了出來應付王後,可我對此早就厭倦了。”
她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彷彿終於找到了一個傾訴的時機,迫不及待又無法停止,話畢後整個人一下子疲憊下來,於是慢慢地躺回去了一點:“我知道,很快你們就要搬去阿瑪納了。”
這不是一個問句,我本來可以不用回答,但我注意到了她用詞中不妥的一點,不由指出道:“你當然也會一同遷往的,不是嗎?你是國王的王妃。”
“我在底比斯生活了一輩子,這座王宮就是我的家,雖然住在這裡從沒叫我有多開心,但好歹我已經習慣了。”琪雅道,“我不願意去阿瑪納,也絕對不會去。”
“你很快就要生産,屆時埃赫那吞一定會帶著他全部的兒女往赴新都。”我提醒她道,“如果他帶走了斯門卡拉王子和你肚子裡的新生兒,你會不跟著孩子一起走嗎?”
我沒有恐嚇她的意思,完全只是好意提醒她注意到這個無可避免的事實。說實話作為一個母親,琪雅比起娜芙蒂蒂要好上太多,讓前者放棄自己的孩子,這對她而言根本不可能。
琪雅閉了閉眼,安靜半晌,慢慢長籲了一口氣。“我清楚事態會怎樣發展,我完全明白。”她這般說道,“我唯一希望的,就是你把今天我們交談的內容全盤奉告於你的女主人,拜託拜託。”
這時她身體好像突然抽搐了一下,繼而面露痛苦之色,我見狀趕緊道:“我該退下了,馬上就幫你把僕人都叫進來。”說著轉身就欲離開——開什麼玩笑,要是她在只有我在場的情形下出了什麼狀況,再給我一萬張嘴也說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