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趕到琪雅寢宮門口的時候,該來的人都已經湊成了一堆。

屋室外面因聚集了宮廷中眾多混雜人士而喧鬧不堪,走進去以後卻猶如置身另一個陰森可怖的世界。泰伊早在坐在臥榻旁側陪伴病危垂死的女兒良久,她身邊站著面色蒼白、默不作聲的斯門卡拉,而阿伊站在不遠處,身邊還圍聚著霍倫海布將軍、烏卡爾那幾張極為眼熟的面孔,一眾人等正低聲竊竊私語,且時不時就要往琪雅那裡瞥上一眼。雖說他們當中好幾個都白袍加身,那陰沉而探尋的神情卻絲毫不像神使該有的尊容,倒不如說有如鴉群覓見了死亡氣息,扇羽而至蠢蠢欲動,恐怕無需多時就將要一擁而上奪食腐肉。

國王還沒有出現,不過娜芙蒂蒂在出發以前就派人去通知他了——雖然他的妃子奄奄一息,到最後他不會不趕來,但我根據娜芙蒂蒂聞訊後行動的速度判斷,她顯然是知道在琪雅宮中會遭遇怎樣的齟齬,因此如果埃赫那吞不能在琪雅死去之前抵達助她一臂之力,對她而言,他還不如不來。

王後風風火火駕臨宮門時聲勢鬧得很大——她身邊並不只有我一個隨從,除了為襯託自己無上尊貴而帶上的一幹侍女與奴隸,助陣者中還有另外一個人——那個名叫阿吞摩斯的新晉祭司。

顯然他後來確實找到了合適的時機拜見王後。最近這段時間我偶或會在國王或娜芙蒂蒂旁邊看到他的身影,從兩人對待他的態度看得出來,這個年輕男人很得他們的青睞,或許是因為他相貌堂堂,或許是他對阿吞神神往的心意叫他們歡喜,我遠遠地端詳,也無從判斷他究竟是個阿諛諂媚的家夥還是真心投奔一座新興的盛世。

而前來告知娜芙蒂蒂琪雅垂危的訊息的人正是阿吞摩斯——這似乎有些奇怪,畢竟他並不是宮廷裡的傳訊官,無論如何,王妃安危與否的訊息似乎不應由他首先獲悉與傳達,但事實又是如此,更何況在眼下這種緊急的情形下,我也沒有閑暇去顧及內心疑慮。

阿伊看到女兒出現時神色中並沒有流露出太多意外,不妨說冷淡一瞥中還夾雜著些許面對不得不應付的麻煩的厭嫌情緒,可娜芙蒂蒂顯得更為決絕——她甚至沒有看對方一眼。

她眯起眼睛慢慢環視了周遭一圈,此時宮殿裡的光線比起我上回來時顯得更加暗沉晦澀,服侍王妃的女奴們四散在角落裡鴉雀無聲,有人疾步走過來於她身前跪拜迎接,而娜芙蒂蒂只是皺了皺眉,驀地大聲說道:“我要見琪雅。”

這一句聲響彷彿光明劃破冥界,惹得許多人驚恐地抬頭,而王太後轉過頭來冷冷地打量她道:“琪雅現在沒有力氣見你了。”

娜芙蒂蒂嘲諷般地偏過點頭,似乎不耐於泰伊擋在那裡妨礙她與琪雅溝通,停頓片刻,又清楚而響亮地喚了一聲王妃的名字。“琪雅。”她沉聲道,“看在神明的份上,如果你的靈魂還沒離開這片苦厄為患的土地,就馬上回答我。”

這時聽聞帳幔後面傳來一聲微若遊絲的響應,琪雅似乎是想回答她,但泰伊沒有說錯,她確實沒有什麼力氣在身上了。王太後與退散在四周的幾個侍女都想去扶她,可她只是拼命掙紮著坐起來一點,而後伸出一條細瘦如柴的臂膀緊緊攥住了斯門卡拉的手。

“媽媽——”那男孩驚恐地喃喃道,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你弟弟呢?”王妃急切地低聲詢問道,她的長發淩亂地披散在臉龐周圍,眼神顯得迷茫而哀傷,“圖坦卡吞人呢?我的孩子在哪裡?”

泰伊掰過她的面頰,似乎想要哄勸她平靜下來:“他在乳母那裡睡覺,親愛的,不要這樣激動,你需要躺下——”

“——去把圖坦卡吞王子抱過來。”娜芙蒂蒂命令道,同時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對方,“王妃現在需要見到她的兒子。”

泰伊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而她權當沒有看見。我領著一眾侍臣退到一旁,微低下頭不便出聲——現在是她們幾個王室中的女人相互對峙的時刻,甚至連王子與朝臣都不敢說話——雖說我斜眼偷偷望向另一個方向時,分明看到阿伊臉上已浮現出某種蓄勢待發的神色。一時間我突然開始擔心他會否當場對娜芙蒂蒂發難,可後者從出發時刻已是信心滿滿的狀態,顯然清楚接下來會發生怎樣的變數,而起碼在這一場博弈中,阿伊沒有機會對她不利。

這幽暗寢宮中的空氣彷彿也已被死亡的腐朽氣息所侵染,等待的空檔裡死寂一片,冥冥中好似降下一道無形的屏障,直接從每個各懷鬼胎者心上慢慢碾過,直碾得人喘不過氣來,卻也沒有辦法,只能暫且把雀躍而緊張的心事往下按捺。

直到照顧圖坦卡吞的乳母懷中抱著小王子出現在眾人面前,琪雅示意她把孩子遞給自己。幾個月大的男嬰還是有點份量的,當他母親幾乎是搶著將他摟緊懷裡時,自己也撐不住倒回了床榻上。

琪雅開始哭泣,可眼淚也流淌得沒有聲息,彷彿隨時隨地都要幹涸。她的□□正以肉眼可感知的方式一點一點逝去,而此時王太後與阿伊眾人卻顯得極為有耐心,他們明面上呈一派無比良善溫和的態度,以最大限度的寬容垂憐這個將死的女人——她在這個最為絕望的時刻成為了底比斯王宮——甚至是整個埃及的焦點,她默默忍耐了多年無趣而荒謬的宮廷生活,總算在臨別一刻獲得了一絲絲肆意妄為的權利,可為此付出的代價是整一條悲哀的命運。

她母親與那群元老眼中深蘊著隱忍的野心,而這種眼神除了更內斂幽深一點,簡直與娜芙蒂蒂如出一轍。於是我登時明白了他們所有人的意圖——他們每個人都在這裡,卻沒有一個是真正為了琪雅,而全部都是為了她的兩個兒子——斯門卡拉與圖坦卡吞。

王子是王國的未來,這實在太理所當然了。

這種時候娜芙蒂蒂卻成了最沒耐心的存在,她不再等待,大步流星地走到琪雅身邊站定,幾乎把泰伊硬生生地擠到了一邊。“你想把斯門卡拉與圖坦卡吞交給誰撫養?”她直截了當道,嗓音正巧能讓宮殿裡每一個相關人等都聽得一清二楚。

琪雅沒有即刻回答,她將嬰兒柔軟的臉蛋緊貼自己的面頰,淚水也沾到了孩子面板上。娜芙蒂蒂彷彿受不了她這樣,一把拽過對方的手腕疾言厲色:“不要哭了,我在問你問題——”

王妃似乎被驚了一大跳,虛弱之際精神恍惚,任由娜芙蒂蒂拉扯了幾下才慢慢反應過來。可是兩人之間硬碰硬的架勢波及到了懷中熟睡的嬰孩,片刻後圖坦卡吞被吵醒了,嚇得哇哇大哭,於是琪雅不得不蜷縮回去將兒子摟抱得更緊了一些。

娜芙蒂蒂氣急敗壞道:“你是想拉著你兒子一同下冥府嗎?”

“娜芙蒂蒂!”泰伊厲聲道,站起身來不由分說將她狠狠推了一把,竟將她推得踉蹌了兩下,“注意你的言行!”

我見勢不好,剛想沖過去支援她,卻猛地被人拉住,回頭一看卻是阿吞摩斯。

“你現在不能過去。”他低聲告誡我道,“王後能夠應付這種局面——她是故意的,你過去只會削弱她的氣勢。”

可他自己看起來臉色也不太好,雖說伸出一隻手平穩地攔住了我,卻能清楚地看到他另一隻手攥成了拳頭正微微發抖,也不知道是在緊張什麼。

我盯著娜芙蒂蒂看了一會,她果然沒有破口大罵抑或拍案頓足,面色緊繃卻仍然知道剋制,這說明事態的發展沒有超出她的意料,也不至於叫她暴怒忿懣。“可你怎麼知道她是故意的?”我同樣低聲質問阿吞摩斯道,對他的預料感到十分詫異。

“國王很快就會過來,”他向我解釋道,目光卻分寸不離那矛盾彙聚的漩渦中心,“她會贏的。”

我冷冷地打量了他片刻,為其這番話,內心升騰起一股極為不安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