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文殊十願經中說的那樣, 幾百年前的凡人為了感念通臂猿猴替他修了一座金身塑像。而通臂猿猴壽元盡了之後,他的魂魄便一直暫住於塑像中。

我一直都沒有看到女王的出現, 反而是那隻小雀仙因為感知到了通臂猿猴魂魄的存在,時常去找他說話, 就像從前通臂猿猴還在的時候那般。

她總是想著,不願讓他孤單。

所以,每當凡人供奉香火之時,他們就會瞧見一隻鶯鳥從外面回來,撲飛著漂亮靈動的翅膀落在神猴大將軍的指尖之上。而她的嘴裡總會叼著什麼,有南方的櫻、北地的楓,也有初冬的臘梅、盛夏的菡萏, 然而都無一例外地被小鳥輕放在了石像的掌心中。雖然在凡人看來, 那只是一尊金身的塑像,可當小雀仙歪頭注視著那雙藍寶石的眼睛,伴著清脆好聽的鳥鳴聲彷彿她在和神猴大將軍說著什麼悄悄話。

我和玄奘並肩而立站在人群之外, 望著香火鼎盛的涼亭,聽著那些凡人歌頌著神猴大將軍的豐功偉績,贊揚著小雀仙的重情重義, 而我反而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到幾百年後那方無人問津的青苔石階,心裡驀地湧上了一股悲涼之意。

於是,少女抬頭看向玄奘:“阿奘你還記得嫦娥仙子嗎?”

玄奘打量著我的神色,半響猶豫地嗯了聲:“還記得, 不過印象已經不太深了, 你怎麼突然提到那位月宮仙子?”

我眉目輕觸地看著絡繹不絕的人們, 半響道:“其實那日,嫦娥仙子找我說話是想讓我幫忙找她從前的丈夫後羿。雖然我不知道後羿,可從嫦娥仙子的口中聽到他千年前箭射九烏的事情,覺得那應該是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可是當初在不周山巔,你也看到了,那裡什麼都沒有……沒有有窮的子民,沒有射日的傳奇,連一絲一毫的痕跡都沒有。”

大概是覺得言語也不夠表達內心的感受,玄奘微微偏著頭,看著少女手指比劃著說道,“千年前,後羿為了這片人間放棄了箭神的神位,可是千年之後,沒有人感念著他的犧牲;就像是通臂猿猴,幾百年前為了水深火熱的人間奔走辛勞,可是後來那些凡人卻忘恩負義。”

少女有些洩氣地嘆了口氣,仰頭疑惑地問著俊美的和尚,“難道、難道就不會覺得,一點都不公平,一點都不值得嗎?”

對於這個看似簡單實則拷問內心的問題,玄奘驀地一笑露出大白牙:“佛門有訓,捨己為人、無私奉獻乃是大道。普度眾生從來都沒有回報的,因為眾生從來都不要被普度,凡人只需要尋找一個信仰一個寄託來保護他們。所以才會崇尚做好事不留名,因為就算留名也還是會被人遺忘,畢竟凡人的一生就像是浮游,他們不像是神佛或者妖魔,可以千年萬年地活下去,眨眼一瞬便是一生,而輪回過後……便什麼都忘了。”

我撇了撇嘴巴,戳穿道:“嘴上說的好聽,可佛門弟子中真正做到不計較得失的又有幾個?你呢?你能做好事不留名嗎?你驅魔還要立招牌呢!”

玄奘聳了聳肩膀:“所以啊,我還沒有理解大乘佛法的真諦,這不是在取經路上修煉嘛!”

我真是快被他這種漫不經心、吊兒郎當的態度給氣死了,跺腳道:“既然大家都不能做到不計較得失報酬,而凡人又不能永遠記得誰曾拼盡全力護過他們,那麼為什麼還會有當這麼傻的冤大頭去保護他們?”

玄奘嘆道:“所以啊,如今神佛中大概也沒有什麼冤大頭了呀。”

我簡直要被玄奘這種像遷就小傻子的笑容弄得炸毛了:“阿奘你身為佛門弟子,怎麼可以這樣子!難道你不應該義正言辭地教訓我說剛才那種想法是完全錯誤的,還應該一本正經地說神仙應該庇佑人間,佛門應該普度眾生嘛?”我有些懷疑,唐三藏真的是世人眼中的一代高僧嗎?他這種反動想法,佛祖居然還欽定為取經人?!

玄奘撓了撓光頭,失笑:“難道你沒發現,我一直是在順著你的話說嗎?”

我瞪了他一眼:“誰要你順著我了!”

抬手戳了戳他胸膛,我認真道,“我要聽的是你真正的想法。”

玄奘反而平靜道:“我順著你說的,就是我的真實想法。”

見我一愣,和尚抬手就握住了我的指尖,笑得十分寵溺,“真不知道你這姑娘怎麼想的,別人家的姑娘都巴不得自己說東情郎不敢說西,小善你可倒好,我覺得你說的都很對,你反而要同我爭辯一番。大乘佛法的真諦的確是我們佛門的精要,但我為何要因佛祖的想法來教訓你?我受佛祖之命前往西天取經,因心中大道而願眾生普度,可我剛才說的那番話確是出自真心。若真的覺得有什麼不對的地方,那便是你替他們不值,可我卻覺得這不論值與不值。若是一生能無愧於心、頂天立地,那這一生便再沒有什麼可以後悔的了。”

他拉過我的手緩步走在熱鬧的長街上,順勢十指交叉而握。

我小聲辯道:“可是後來再沒有人記得他們了呀。”

聞言,玄奘失笑搖頭:“誰說沒有人記得他們了,文殊的本子裡不是清清楚楚地寫著嗎?何況——”他轉身,漆黑清亮的眼瞳倒映著長街與少女,“你忘了?月宮的仙子嫦娥始終記得箭射九烏的後羿,而萬妖國女王的夢裡依舊有昔日豐神俊逸的將軍。至少,有些人始終都還記得。”

長街之上,熙熙往來。

天邊霞光,勝似火燒。

整個夢境中,走馬觀花地展現了文殊經書中的寥寥數筆,一直到天降大旱,通臂猿猴讓小雀仙啄去自己的金箔與眼睛贈給村民時,作為築夢者的萬妖女王始終都不曾出現。

本來我奇怪無比,但是望著那隻瑟瑟發抖縮在石像掌心中的小鳥,驀地明白了什麼,但是心底卻始終不敢相信那個猜測。

大旱之後,是一場隆冬寒雪。

小雀仙無比心疼地望著這座石像,再沒有了金箔加身的華麗,更沒有了那兩顆藍色的寶石,看起來那麼狼狽、那麼黯淡。這裡的凡人收到了通臂猿猴的饋贈都逃往他鄉,這個冬天再沒有人能來看他了,小雀仙瑟瑟發抖地窩在石像的掌心中,想著再陪他一天……再多陪他一天。

石像裡通臂猿猴的魂魄沒有了眼睛,他再也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但是他能感受到冰天雪地的寒,是連石像都禁不住的冷。他心疼地催促道:“小鳥仙,你該去南方過冬了,就算修煉成精,鳥族也禁不住這麼冷的天。我不要緊,你快走吧,等來年春天的時候記得給我帶禮物,去年你說那邊的刺桐花開得好看,也不知道來年又會怎樣。”

“那大將軍你記得……記得等我。”

小鳥凍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卻還是努力地抬起翅膀,無比眷戀地蹭了蹭石像的指尖,“我會再回來看你的,一定會再回來的。”

我們注視著那隻小鳥在和石像依依惜別之後,便振翅迎著風雪飛遠。而在場景開始變化之時,玄奘拉住了我的手,神情鄭重道:“外面有人在叫我,小善,我該離開了,你記得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