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打下最後一個蝴蝶結, 通臂猿猴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傑作,食指抵著下巴:“第一次給鳥包紮傷口, 我覺得這包紮的手藝還不錯,你覺得呢?”

小雀仙抬了抬自己受傷的翅膀, 疑惑抬頭:你為什麼要綁一個蝴蝶結?

通臂猿猴抱著胳膊,語氣理所當然:“我覺得這樣能讓你看著心裡舒坦一點,我昨日路過山那邊村莊的時候,曾經救下兩個小姑娘,本來小的那個被妖怪嚇得不輕哭得震天動地,但是她姐姐給她編了一個蝴蝶結,小丫頭立刻就不哭了, 我覺得挺有意思的, 所以也給你編一個試試看。”說著,他出其不意地伸出指頭,欲撩小雀仙的翅膀, “話說回來,小鳥你到底是公的還是母的?”

如果能化出人形,小雀仙大概已經是臉頰緋紅, 慌亂地撲稜著翅膀不給他看。見狀,通臂猿猴瞭然一笑,那雙明亮有神的眼睛被晚霞映襯得熠熠生光:“哦,原來是隻母的啊。”

小雀仙冒出腦袋, 羞惱地瞪了他一眼。

通臂猿猴哈哈大笑, 他的身體向後仰, 雙手反撐在地面上,望著遠方的漸沉夕陽:“你受了傷肯定不能飛,如果把你一個留在這裡,我怕那些本來被打跑的妖怪又會跑回來找你麻煩,嘖,這樣好了,我在這裡守著你養傷,當你的小翅膀長好了,我再去其他地方行俠仗義、斬妖除魔!”

小雀仙傻傻地仰著頭,望著夕陽下通臂猿猴逆光的輪廓。她不明白妖孽橫行的三界中,怎麼會有這樣一個怪人。雖然不屬於神佛也不屬於妖魔,可他彷彿就是天生為正義而生。便是這種骨子裡生出的正義,讓她第一次覺得即將到來的漫漫長夜似乎變得沒有那麼可怕,而弱肉強食、水深火熱的人間似乎也沒有那麼絕望。

“請問你從哪裡來?”小雀仙終於開口,語氣中帶著不經世事的天真,“我從小便在這裡修煉,可從來沒有見過你。”

通臂猿猴手枕著頭:“從哪裡來?我也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也不知道為何而來。不過很多年前,我曾遇見過一個世外高人,他授我法術武藝卻不願意做我師父。那位高人告訴我說,周天三界,三界五仙,而我不入十類、不達兩間,只是一隻沒有來處、沒有歸處的靈猴。高人告誡我不許做壞事只能做好事,所以,我就一直在這世間走走停停,哪裡有妖怪,我就去往哪裡;哪裡需要我,我就會出現在哪裡。”

小雀仙睜大眼,不可思議:“那你都沒有親人、朋友之類的嗎?”

“有啊,怎麼會沒有!”

猴子深邃明亮的眼睛望著天上的星河,笑得明朗若光,“那些被我救下的凡人都願意做我的親人,他們淳樸又善良,會做好吃的飯、會唱好聽的歌、會載歌載舞地慶祝,只是凡人的壽命太短了,不過是匆匆幾十年,他們就會老去就會死亡,我不願意看著他們老死去,所以我也不願意一直呆在一個地方,就會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哪裡,就會拼盡全力去保護那方人間太平安寧。那些凡人都會稱我為大將軍,你也可以這麼叫我,嗯,神猴大將軍。”說到最後的時候,猴子清俊的面容上難掩得意的神情,彷彿是一個孩子的炫耀。

小雀仙問道:“一直都是孤身一人,那你都不會感到孤獨嗎?”

身為鳥族,小雀仙很難想象獨自迎接黎明與黑暗的滋味。

“孤獨?”通臂猿猴轉過頭看向小鳥,煞有介事地努了努嘴,“或許會有吧,可我本來也是獨自一人來到這世上的啊。其實小時候,孤身一人確實有些不方便,比如打架打得頭破血流,可自己不好給自己包紮,可是如今我已經長大了,還學得了一身神通本領,不會再有那種狼狽時候,所以孤獨這種滋味,偶爾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沒想到,小雀仙認真問道:“那神猴大將軍,你可以做我的朋友嗎?”

深怕通臂猿猴拒絕,小鳥用手上的翅膀比劃著,小心翼翼地說道:“我不小心招惹到了一個很厲害的妖怪,我族中的朋友都害怕他,將軍你願意當我的好朋友來保護我嗎?當然了,我唱歌很好聽,日後你若是覺得無聊,我可以唱歌給你聽,當然了,你如果覺得不好聽,等我傷好了我還可以化出人形跳舞給你看,不過我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在別人面前跳過舞,不知道自己跳得好不好看。”小鳥眼睛亮晶晶的,哪怕鵝黃的羽毛略顯淩亂,可是卻依舊讓人輕易生出憐愛之心。

“嘖,這聽起來像是一樁賠本買賣。”

通臂猿猴懶懶笑道,而他身旁那隻小鳥則是被霜打的茄子般洩氣地垂下小腦袋。可是下一刻,通臂猿猴便伸出手揉了揉那小腦袋:“不過你既然許了承諾便不能反悔,從今之後就要辛苦你唱歌給我聽了,雀仙好朋友。”

我和玄奘躲在一旁的田地裡吃了半天的西瓜,吃到兩個人肚皮都鼓起來了,也還是沒有見到女王的半分影子。“我發現,這片地裡的西瓜比彌勒佛那裡的西瓜還要甜一些。”玄奘抹了抹嘴巴,吃得心滿意足後回到正題,“話說回來,小善,萬妖女王到底什麼時候才會出現啊?”

我老實地搖了搖頭:“這是女王的夢境,我也不知道她到底什麼時候出現,按道理說,如果這是她經歷過的往事,那麼她應該是一直在這裡的。額,你在做什麼?”

玄奘一本正經地挖土:“埋西瓜皮啊。這裡的西瓜長得這麼好,我想應該是和這裡的環境有關系。把西瓜皮埋進地裡,回頭這裡又能結出一大片西瓜。”我默默地看著興致高昂的和尚,想要告訴他能結西瓜的不是西瓜皮而是西瓜籽,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看見他臉上的笑意,話到了嘴旁又不由自主地嚥了回去。

月色渺渺,夜色沉沉。

清風吹過瓜田地,帶來一陣清新的土地香。

不遠處的獾豬精憤慨地用鼻子拱著地:這偷瓜賊不僅缺德還傻了吧唧的!

我默默地撿了一塊石頭,然後趁著玄奘不注意,精確無比地往獾豬精的鼻子上砸去!

獾豬精氣得鼻孔冒煙:在我地盤上偷我的瓜,你還敢砸我!

我朝它吐了吐舌頭:略略略,有本事來咬我啊!

獾豬精自然知道打不過我,不然在我們偷瓜的時候,那摳門的家夥早就能沖出來把我們拱上天!那家夥哼哼了兩聲:切,有什麼了不起的!那和尚是個傻帽,你腦子也不正常!見我一抬手,那家夥就撒腿一溜煙地消失在田地裡。我癟嘴哼了一聲,又重新觀察著玄奘挖地的動作。突然覺得雖然阿奘不懂農作常識,但是那刨坑動作還是很標準。

我托腮忍不住美滋滋地想著,等玄奘取經成佛後,還願意跟我在一起的話,我就帶他去白虎崖。在那裡我也算是個山大王,阿奘看上哪個山頭都能拿來做田地,想種什麼都可以。

夢境中的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已是百年過去。我和玄奘以旁觀者的角度,看著神猴大將軍的一生——不同於文殊十願經的寥寥幾筆,落拓在這段歲月中,是再真實不過的行俠仗義。就像是當初通臂猿猴對小雀仙說過的,哪裡需要他,他就會出現在哪裡。

對於那時候的凡人來說,通臂猿猴就是保護他們的英雄,就是守護人間太平的神明。而在通臂猿猴守護著人間的時候,小雀仙一直在不遠處默默守候著他,一如當年月下的承諾。

每逢神猴將軍凱旋,小雀仙都會給他唱好聽的歌。而這一個約定,一直到通臂猿猴壽命終結的時候,她還是在他耳旁認真歌唱。通臂猿猴伸手輕碰了一下小雀仙的腦袋,笑:“對不起啦,好朋友,這一次我恐怕只能保護你到這裡了。我真的很高興,很高興你能陪伴我……這麼多年。”

他離開的時候,是一個寒冬夜。小雀仙瑟縮地窩在他胸膛上取暖,一如過去的幾百年。只不過這一次,她的身體一直在發抖,她捏著小心翼翼的情緒唱著凱旋的歌曲,聽著從那身鎧甲下傳來的心跳聲——咚咚。咚咚。

一聲一聲,彷彿最殘破的暮鼓,偃旗息鼓,最後只餘雪落屋簷。

很久很久之後,小雀仙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我還沒有跳舞給你看過,大將軍,我一直都很想很想給你跳一支舞的。雖然他們都說我跳舞不好看,所以我一直都有很努力地練習,想著總有一天可以跳舞給你看。”她明明只是一隻小鳥,連哭聲都彷彿啾啾鳥鳴,可是卻從那聲音聽出了無法細數的傷心。

通臂猿猴一生救過那麼多人,然而最後送他離開的,卻還是那隻小雀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