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猛地從夢中驚醒過來, 額頭上都浮動著冷汗。病中的和尚蒼白著臉頰,抬手捂著胸口大口呼吸著, 只感覺自己就像傳說中那頭擱淺的鯤魚,任憑胸腔中的空氣都被盡數剝奪, 卻只能無可奈何地等待著死亡降臨。

“阿奘,你怎麼了?”

近在咫尺的地方,傳來少女因為睏倦而略顯沙啞的聲音。

見他沒有說話,我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發現盡是冷汗:“你怎麼出了這麼多汗水?做噩夢了嗎?”我手指朝桌子上的蠟燭一點,火苗便噗地一聲亮起來,紅橘色的光暈籠罩著整間屋子, 落下層層疊疊的陰影。整個過程中, 玄奘不敢置信地睜大眼,那雙葡萄般的黑眼睛怔怔地看著坐在他身旁的我。

我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小聲解釋道:“我來的時候覺得屋裡太冷了, 剛好你身子比較熱,所以就鑽進被窩想取一下暖,不是故意要佔你便宜的。你要是嫌我擠的話, 我馬上就下去。”然而我剛有所動作,玄奘便微微皺了皺眉,伸手死死握住了我的手腕。紅燭幽幽地燃著,床榻上的人影映在斑駁石牆上, 像極了墨筆的單薄一撇。

玄奘沒有說話, 只是認真地看著我。

摸不準他到底是夢遊還是鬧覺, 我試探地喚道:“阿奘?”

“小善,你的手好涼。”

聲音裡帶著病重之人特有的粗噶,語氣卻十分呆萌,但還是聽得出他此刻是清醒的。

我給他掖了掖被子,抿嘴微笑道:“因為我是白骨精嘛,縱然再怎麼幻化著人形,可是溫度還是這麼冷的——”本來還躺在床上的玄奘出其不意地坐起身來,仔細地用棉被把我和他裹成了一團粽子。我哭笑不得地看著他一本正經的神態,而下一刻肩膀上便是一沉,原來是玄奘他把下巴擱在了我的肩膀上。

玄奘在我耳旁嗓音沙啞地說道:“小善,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我盤腿窩在他懷中:“正巧,我也做了一個夢。”

和尚劍眉微皺,他閉著眼搖了搖頭,補充道:“那是一個……很可怕的夢。”

“是什麼?”少女好奇地問道,“什麼夢境,會讓你也覺得可怕?”

玄奘更加緊地抱住了我,而他的身體暖和得像個火爐,只聽他在我耳旁沉沉道:“我曾在佛經中看過關於冥府鬼門的描述,而我夢境裡的畫面和佛經上描述得有七八分相似。夢中有一座由九百九十九隻石獅鎮守的石橋,一條墨色沉金的詭異河流,一扇用鮮血畫著鬼符的巍峨門府。小善,那應該就是凡人所說的地府鬼門關,對不對?”

他的胸膛貼著我的背脊,隔著衣衫,我能感覺到他心髒跳動得劇烈而厲害。

我沒有否認,只是試探地問道:“還有呢?除了那些,阿奘你還夢見了什麼?”

玄奘握著我的指尖:“我還夢見自己喝下了一碗湯,踏過曼珠沙華開過的道路,走向那座巍峨門府……就在轉生石開始轉動的時候,整片天地都開始劇烈變化。我可以聽見了浩浩雷聲,是那種想要把天地震裂的雷聲,天上風雲攜卷,而河水像是了般猛烈拍打著石橋……雖然是做夢,可是當那些閃電一道道劈在我身上時。小善,我真的覺得好疼、好疼。”

說到這裡,玄奘卻忍不住笑了,故作輕松地說道:“嘖,不過是一場夢,做的還挺逼真的,不過好像我每一次生病時做的噩夢,都能夠身臨其境地感知著那些痛苦,就像我很小的時候,每逢雷雨大作時就會發燒,一發燒就會夢見自己被人一口一口吃掉,可是我醒來後卻還是好好地活著,小善你說,我是不是很可笑?”

他雖然說得輕松,可是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揪成一團,難受得快要死掉了。

五百年前,天庭佛門那場不見硝煙的爭鬥,讓齊天大聖做了替罪羊。世人皆知,孫悟空被如來壓入五指山下五百年整,可卻再無人知道金蟬墮入輪回、十世歷劫的痛苦。

因為金蟬子是那樣平靜從容地走過往生橋、鬼門關,平靜到連諸佛都以為這只是場再尋常不過的懲罰,從容到彷彿天劫的電閃雷鳴只是風輕雲淡,然而那副伶仃背骨承起的,卻是整個靈山的重量。再無人為他奠念,除了當年幽冥中,那個嚎啕大哭的女孩。

“小善,你怎麼了?為什麼突然不說話了?”

玄奘像只大型犬般粘人地蹭著我,“我心裡慌得厲害,想聽聽你的聲音。”

我勉強笑了笑,斟酌半響終是開口道:“其實方才,我也做了一個夢,我夢見了小時候的自己,還夢見那個給了我名字的恩人。他待我很好,不僅把一顆能讓世間人都垂涎的寶物贈給我,臨走的時候,他還把自己的福緣一併給了我。我本來出生在一個充滿死亡與禁忌的地方,可卻因為他,讓那片地方變得不那麼可怕。”就像是被遺棄在記憶深海的珍珠,當我再次拾起那顆珍珠,卻發現它被砂石打磨得比我想象得還要漂亮。

窗外隱隱能看見穿過雲層的天光,而紅燭靜默地垂著紅淚。

“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他送給我的這個名字。”我轉過身握住玄奘的手,在他不解幹淨的目光下,一筆一劃地在他掌心中寫著,“善良的善,善緣的善。”

……從今以後,你就叫小善。

……大師,為什麼會想叫這個名字?

……因為這是我對你的祝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