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桐是被一口湧上喉頭的血嘔醒的。

他勉強探出頭, 恍恍惚惚間覺得有人把一個銅盆放到了自己床邊, 於是伸手扶住床沿, 肩頭一抖,一口黑血盡數吐在了那盆裡。

他摳住床沿的手指因為無力而有些顫抖,又俯下身,對著那銅盆咳了好幾聲, 直到把嘴裡的血吐淨, 視線才漸漸恢複清明。

——一個書生打扮的人坐在他床邊。

而他自己身上已經被清理過了, 只穿著一條寬松的長褲, 手腕上被磨破的地方纏著白色紗布, 他自己胡亂處理的肩頭傷口也被拆開來重新上了藥。

顏桐又往床邊的那個人看了一眼,試著運了一下真氣,忍不住又是“啊”的一聲。

那書生卻聽到聲音,向他看來。

顏桐此刻上半身未著衣物, 見那人轉頭, 立刻縮排了被子裡。然後他才注意到坐在他床邊的書生容貌竟然極是俊逸,神色沉靜, 很自然地便能讓人安下心來。

那人生著一雙鳳眼, 溫潤有神,就這樣清清亮亮地落到了他身上。

顏桐又是一驚——這人好深厚的內力。

旋即他想到反正以自己現在的狀態,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反而定下心來。他想自己大概是這人救回來的,剛開口道了半句“多謝”,便察覺這聲音沙啞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只好連咳兩聲清了清嗓子。

那書生反而解釋道:“在下方輕詞,你也許聽說過。”

顏桐答道:“久仰大名。”

——他這話倒不全是客套。方輕詞是青州排得上號的醫師,駱紅眉本人雖然一直無緣拜會,手下兄弟卻有好幾個有幸得此人救治過,因此對這位一直頗有好感。

方輕詞出身的方家也是極有來頭,本朝以來,出過兩代宰相。方輕詞因此不愁吃喝,有足夠的資本醉心醫道,年輕時曾遊歷名山大川遍尋名師,遊學歸來之後,聽聞太醫院曾數次召請,都被他拒絕。

方輕詞繼而又道:“我早上在溪邊撿到了你。這附近都是棋盤寨的地界,沒人敢惹事,那你只有可能是棋盤寨裡下來的人了。”

他說著往一旁茶幾上擱著的刀看了一眼,“你內力走的是暴烈的路數,能修習到現在,必然是有名家傳授;你身邊帶刀,右臂較左臂略粗,應該是慣用右手,雙手手心卻都有刀繭;我給你裹傷的時候,看到你身上有幾道傷口,手法兇狠,卻都不在要害,只能是在軍陣混戰中落下的;而且你腿上也有長期騎馬磨出的痕跡——所以,你必然是行伍出身,而且是騎兵首領。”

他說著笑了笑,“棋盤寨駱首領最看不慣的就是軍方的人在他的地盤上晃蕩,所以——”他說著目光重新落到了顏桐臉上,似笑非笑道:

“你只能是駱首領本人了。”

顏桐躺在床上,望向方輕詞,長長地撥出一口氣,道:“方先生好眼力。”

方輕詞又笑了笑,“只是不想引起誤會罷了。”

顏桐搖頭道:“方先生的為人,我一向很敬重。”

方輕詞卻沒接他的話,道:“剛才你昏迷的時候,我給你把毒逼出來了。給你下毒的人是個外行,你又吃了解毒|藥丸,不會有什麼大礙。就是這幾天裡不要動真氣,否則可能會傷到經脈,妨礙以後的修行。”

顏桐道:“多謝。”

方輕詞從床邊站起,蹲下身,把顏桐吐出的那一盆黑血端到了桌上,然後搬了把椅子坐到顏桐面前,“來,躺好,我給你臉上擦點兒藥。”

顏桐低聲道:“不必麻煩了。方先生願意救我,就已經是意外之喜……咳、咳咳,棋盤寨內鬥,給方先生看了笑話,不過方先生還是早走的好,不然……不然那個,下面的兄弟不懂規矩——”

方輕詞望著他笑了一下:“你覺得我不敢?”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就成了。”方輕詞挪了挪椅子,調整成了一個合適的角度,“躺好,別亂動,不然你破相了可別賴我醫術不精。”

顏桐轉頭看向他,“過幾天這邊可能要亂,如果青州府派兵的話,你家裡——”

“你好好養你的傷。”方輕詞一把將他的頭推了回去,沒好氣道:“我看你順眼,願意治你,誰管得著?”

顏桐:“……”

……果然神醫都是有點奇怪脾氣的,武俠小說誠不欺我也。

他不敢忤逆方神醫的脾氣,只好一動不動地躺著,任由方輕詞給自己擦藥。

方輕詞先是拿了塊浸濕的白毛巾仔仔細細地擦淨他臉上的傷藥和血汙,然後拿出一盒不知什麼來歷的藥膏,沿著他臉上的傷痕,小心翼翼地塗藥。

顏桐“嘶”地吸了口冷氣,攥緊了床單,冷汗從發間滾落出來。

方輕詞見顏桐疼得厲害,於是跟他說話,分散他的注意力:“怎麼被人打成這樣?”

顏桐苦笑了一下:“還能怎麼樣?被人揹後捅了一刀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