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裡、夢中,他越來越頻繁地回到兒時。

黃沙滾滾,揚塵蔽日。

護城河被染成了腥紅色,在殘陽下像盛滿了血水。

楊五看見遠處巍峨高聳的城牆轟然倒塌,叛軍如洪水般從破開的洞口湧皇城。還沒有塌陷的城牆上,朝廷的箭像撒開的鐵網鋪天蓋地地向叛軍罩去,人如隔斷的稻草,齊刷刷地倒在地上。

他在夢裡再次回到了十一歲。

巨石從城牆上砸下,發出震耳欲聾的巨大聲響,沖天的喊殺聲將楊五湮沒。

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彷彿變成了一具被抽空的空殼,隨著吶喊的人流,像被風吹起一般,在滾滾沙塵和夕陽黏稠的紅色中,與風融在一起,被吹向遠方。

他輕飄飄地落在了玄黃教的總堂上。

血肉重新回到了他身體內,他蜷縮在一個漆黑狹小的空間裡,被一個人緊緊地抱著。一隻粗大骯髒的手捂著他的嘴:“官兒,千萬別出聲。”

他驚慌地抬眼看向說話這人。

是胡大拿。

暗室外傳來嘈雜淩亂的腳步聲,楊五從縫隙中向外窺去:外面是玄黃教的正堂,堂上站著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眼如點漆,舉止刻板。在他身後,是成群手握兵器、身著鎧甲的官軍。

一個領頭將領沉聲對那男人說道:“傅先生,全在這兒了。”

那傅先生道:“好,一個活口都不能留。”話音剛落,他腳下響起一片悽慘的哭聲,地上癱坐了十幾個男女,女子為多數,有的還懷抱著幼童。

一個面相斯文的中年男子爬到傅先生腳邊,一把抱住他的腿,撕聲道:“傅先生,傅先生!你行行好,放過我們,我們一個字都不會跟別人說!我們什麼都不說!”

“不是我不通融,而是王爺下令,凡是知道這件事的都不能活。”傅先生俯視那男子,冷色道:“我相信你,但死人更保險。”

那男子聽了面容扭曲起來,絕望地哭倒在地。

這時,一個懷抱著個初生嬰孩的年輕婦人忽然怒罵:“傅庭之!王爺當初答應我丈夫,只要助他奪得王位,他願將天下平分。如今雖然敗了,他也說過只要我丈夫把事情獨攬下來,便可保我全家性命!我丈夫信了他,舍了性命,你們卻出爾反爾,要殺我們,你們……你們簡直卑鄙無恥!”

傅庭之怒叱道:“住口!區區一個亂黨頭目的遺婦,竟然也敢對王爺出言不遜!”他抬了抬手,一群手持重器計程車兵走上前來。

那中年男子見狀,驚慌地撲到那年輕婦人身前,護住她哀求道:“傅先生,求求你,求求王爺,留我妹妹和外甥一條性命!陳教主就這麼一個獨子,我求你們……我求你們……”他跪倒在地上拼命地磕著頭,那響聲就像要把地磕碎一樣。

年輕婦人摟著嚎哭的嬰兒,泣不成聲:“哥,不要再磕了!他們不會放過我們的!”她臉緊貼在那嬰兒臉上,淚水順著眼角流到了孩子粉紅稚嫩的臉蛋上,她不捨地看著嬰兒,飲泣道:“孩子,娘對不起你,你不該生在玄黃教……”

接連十幾聲手起刀落的輕響,孩子的哭聲戛然而止。

十幾人盡數倒在了寒光凜凜的刀鋒下。那女子癱在血泊之中,帶著最後的滿腔恨意地咬牙道:“傅庭之……你們……不得好死……”

血流成河,紅洇洇地刺眼。

年幼的楊五渾身冰涼,最後那一幕讓他險些喊出來,卻被胡大拿死死地把嘴捂住了。他抬頭向胡大拿望去:隙縫透出的光束灑在他臉上,照得他神色異常沉重。

楊五猛地醒了。

屋裡寂靜無聲,月光從窗縫中漏進來,灑在早已熄滅的冷燭上。

這裡是瑢王府。

楊五覺得口幹舌燥,他緩緩坐起身,下床給自己倒了碗水。

他慢慢地喝著水,夢中嬰兒的啼哭和女子的哭喊卻像真的一樣,在他耳中盤旋不去,簡直震耳欲聾。

他知道剛才的不是夢:那是一段真實的記憶。

只不過在遇見阿柳之前,他從來不知道那是一段這麼重要的記憶,以至於他把它塵封得太久,幾乎快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