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曆二月中旬相當於陽曆三月初,往年的三月初,春風颳,麥苗發,柳青雁還,大雁在空中嘎嘎地叫著北返。但由寨門樓子上四望,天地間依然一片蕭殺。劉洪起站在女牆後望了一會,便轉身回門樓。

門樓內溫暖如春,水壺上打著褶皺的鐵皮增加了散熱面積。卻是煤煙繚繞,劉洪起吩咐,夜間將爐子抬出去,毒煙會要人命。金皋道:“不得吧,煙暖房,屁暖床,有年紀人最喜這煙”。劉洪起道,那是他們活夠了。又道:“聽道不曾?檢視全寨,屋內有煙者,三天內立上煙囪”。金皋應了一句是。正在這時,有人來稟:“張五平來拜,帶了幾輛馬車,幾十騎人馬”。劉洪起愣了一愣,道:“還不接駕!”。

“底下人不懂事,劫了恁的馬,小小不言的事兒,鬆鬆喉嚨眼嚷幾句算了,還窩在心裡了,造作這些言語糟譏俺。哪有那個事兒,登基,俺長了幾顆腦袋,幹那沒海沿的事兒,說的也不是話頭,恁就這樣給俺放野火?說哩話誰敢信,瞎話溜兜。這話可不敢瞎胡估”,一個打著綁腿的漢子,跟在劉洪起身後,邊走邊辯白,此人正是張五平。劉洪起道:“恁稱的不是帝,要麼是王?南邊能傳出這話,多少有點因因子”。

二人進到寨門樓子裡,分賓主落坐後,張五平又道:“敢劫扁頭恁的馬,叫俺掌棍子打,打得將死,唬得怪嚷,未後尾,刺溜一下鑽到床底下,嚇哩不敢出來。扁頭,兄弟們也不得偎堆兒,這二年不見,時時念誦你”。劉洪起笑道:“老張恁捏擱了這些年,算是熬出水來了”。張五平道:“熬出啥水來了,成天跑得怪惡,忙哩帽戴歪斜,不過是閒打油兒,瞎躥,白張忙,沒見著幾個低錢”。

寨丁獻上茶,張五平又開始回顧革命歷史:“他們尋著俺說,大哥,在家弄啥哩,咱一路冏吡耍俺說,俺出不去,老母親幾十歲了,累贅太大,俺這成不得,他們說成不得也得成,恁若不出去,俺們就是薅人家一根秫秫,也報你的名號,不出來不中,這樣就把俺逼上山了。俺也沒心鬧,家裡賴好有幾畝地,吃喝不愁,俺又不圖治啥利,出來通是他們逼的”。張五平回顧完革命歷史,問劉洪起,聽說老扁恁傷著了?劉洪起回道:“起先在璞笠山躺著,都不叫我來,我臥不住窩兒,不識閒,就叫人抬著,看著他們幹”。張五平道:“恁將老侯的家業奪去了,做得好大事業,這又在二郎寨奔置啥哩”。劉洪起道:“老侯對不住俺,也對不住百姓,俺就將他橫了,三海前幾天有書子來,說俺橫老侯橫得對,說甚追贓除惡,普邑同慶,三海是賣藝的,會噗噗地噴火,噴得怪中看,老張恁要多向三海學”。

“唵?”

“日恁娘,操恁薰,爺們就是張五平,要你銀子三千兩,不中牛刀剜恁心。今個是二月十九,觀音誕辰,念這個罪過,舞馬長槍哩,別將汝寧府的人都嚇死嘍。這幾個月,南邊圓圈兒幾個縣,叫恁糟害得不輕,連我的馬都截,不怪這麼敢吆喝,還敢截俺的糧車,不對,是崇王的糧車,恁是黑白兩道通吃,交情利害不顧,恁也是快作到頭了”。

張五平聞言瞪了瞪眼,他放下茶碗叫道:“扁頭恁如今咋沒一點圓泛勁,變得恁好咬蛋,降霸人,老惡道,不找事心裡不悅?咬住屎橛兒打滴溜,抓屎弄尿地往俺臉上抹,算啥哩這,一點事到恁嘴裡說得無海沿。俺來這是弄啥哩,俺給恁送糧來了,來聽恁揭俺的麵皮哩?交了皇糧自在王,交了你扁頭的糧,恁還不讓俺自在?扁頭,截恁的馬,俺不曉得,截恁的糧,俺當是崇王的”。劉洪起道,恁事後得知,為何不還俺的馬,不還俺的糧?張五平道:“這不是給恁還糧來了麼”。劉洪起道:“恁還是個人?以往和恁粘著連著,想想都臊得慌”。張五平聞言,豁地站起,“劉扁頭!俺今個算是低眉下氣了,糧都給恁送來了,還要咋治?好不識人敬。你和俺粘著連著啥了,俺跟恁是換過貼還是咋,將你劉扁頭的名聲撲甩髒了?俺倆本就是七不沾八不連”。劉洪起道:“我那六匹馬哩?”。“你!好,過幾天俺叫人送來”。

劉洪起道:“俺在闖塌天那裡替你討了顆絕命丹,恁怕他雷公劈豆腐,這才巴巴地來還糧,往後咱倆各走一邊”,說罷衝張五平擺了擺手,張五平起身,怒氣衝衝地走到門前。金皋叫道:“老張,莫黑喪個臉,下邊有碗有碟地,還待留你哩,咋能空著肚子走”,張五平道,俺命薄,消受不起。金皋道:“要不哩,俺挖瓢面恁帶上”。張五平怒道,你!劉洪起笑道:“老金,這是弄啥哩,如此羞騷張杆架,我聽得心裡不得勁,張杆架最要臉,聽不得孬話,心裡受不住”。張五平一跺腳,去了。

張五平出門後,劉洪起道:“忘了。他還短了俺的銀子。那年他說碎銀子換錢,俺給了他銅錢,卻不見他的碎銀子”。

金皋罵道:“這貨還算個人糊兒?人皮裡包著狗骨頭,人前還直梗梗哩說話哩?不當人”。立在劉洪起身後的秦至剛道:“恁這仨主兒到一坨對精哩,喲比喲能話多”,金皋道:“俺不過是個槓子頭,與掌家的歧隔著遠哩”,意思就是他只會抬槓,差掌家的遠哩,金皋又道:“汝寧府只有一個劉扁頭,其旁哩誰都不中”。秦至剛道:“今個怪傷蝕人,多年的情份,一下場光地淨哩,這事不朗利”。劉洪起道:“不弄得場光地淨,一點情面不留,我咋動殺伐?他作不了幾天了”。眾人聞聽此言,不由都是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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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牆上刷著幾個字:備戰備荒為人民。寨門處駛進幾輛糧車,鄭樂密拄著鉤鐮刀槍在一旁監視,白大寡經過,見著鄭樂密,叫道:“鄭老二!那天你胡咧個啥,養孩子怪俺們老母豬,還是怪恁們這些騷公豬?”。鄭樂密扭頭道:“恁,弄啥,背後一嗓子,俺一激靈,大寡,俺可是有妻室的人,離俺遠些,嫌你汗氣”,白大寡做勢欲打,卻又收了手,道:“學不出個好樣來”,卻是在說劉洪起,大寡之名是劉洪起傳開的。“不是叫你回老寨煉爐麼,你個慫還不快滾”,忽地,劉洪起的聲音由門樓的窗欞內傳出”。

糧車被拉到大宅前,拉車的騾子噴著白氣,胸前結霜,四周站滿看熱鬧的土著,他們邊看邊議論,“那是啥,圓不周周的?”,說的卻是車軸一圈套了個金屬圓環,如果把圓環拆開,可見裡邊一圈的金屬棍子,上面還塗了油脂,這是滾柱軸承,卻不是滾珠軸承,因為劉洪起沒能耐加工出鐵球,他只能加工出鐵棍。軸承的好處是,原本可以拉兩千斤的兩輪車,加了軸承就可以拉三千斤了,等於馬車數量增加了五成,但牲口,馬伕,車輛卻沒增加。兩輪車轉向方便,但由於兩輪車的一部分載重落到牲口背上,所以兩輪車的載重量有限,拉兩輪車的牲口,分為駕轅的和拉套的,背上承受載重的牲口叫駕轅的,餘者則叫拉套的。駕轅的牲口都在兩轅之間,也就是兩個車把之間。駕轅的馬叫轅馬,不駕轅的馬則叫梢馬,轅馬要比梢馬強狀些。但如果是四輪車,則不存在駕轅之說,因為四輪車的載重落不到牲口背上。兩輪車都有兩個長把,透過這兩個長把將部分重量落到牲口背上,而四輪車則沒有這兩個長把。張五平劫了劉洪起的糧,是連同馬車一同劫的,但他沒眼,不知道車輪上的軸承是個寶貝。

糧車前立著十幾個寨丁,正準備卸車,有人拿著長長的戳子,往麻袋上一紮,又抽出戳子看了看,叫道,四個水!一旁張五平的手下抗議道,有啥水,蹦乾的穀子。李偉國道:“莫要裝糊塗,秕子,坷垃佔了兩成多,崇王會借給俺們這樣的糧?”。那人聞言一愣,改口道,俺只是受個偏勞,將糧送來,說與俺不中。一旁的寨丁問李偉國,這糧收不收?李偉國正欲吩咐請掌家的來,卻被馬尾巴掃了一下,他臉上一痛,定了定神,想到了寨中武力不足,便吩咐御車。

“手中有糧,心中不慌”,劉洪起立在門樓的窗欞前,看著大宅門前的糧車,他又道,支會伙房,定量砍去兩成,誰知糧車還會不會遭劫。金皋道:“你有傷,天天就吃醃蒜頭,這冬天雞也不繁蛋,本想——”。正說到這,忽聞急促的馬蹄聲隱隱傳來,劉洪起轉身出了門樓,立在垛口前向北望去。不多時,幾騎馳到寨門前,叫道:“巡撫元大人下降,傳牌已至!寨中作速迎接!”,只見北邊一片旌旗正招展而來。

顛簸的轎中,元默又一次捧讀聖諭,紙上滿是崇禎手跡,皇上的親筆手諭各地巡撫一年也難見幾次,因為奏疏上的批覆是內閣擬的,這叫票擬,對票擬的修改則叫批紅,是司禮監太監批的,最後以批紅為準,所以太監的權勢高過內閣。皇上的親筆手喻叫中旨,許多官員對中旨是不買帳的,認為有違祖制,但如果,中旨要辦的只是一個微觀事物,而不是增加賦稅這種大事,則中旨的威力是巨大的,劉洪起便是這種微觀事物。

聖諭道:“於臨潁,西平,兩番襄助官軍剿賊,又招集流亡,修築堡寨,全活甚眾,所獻滑輪弓亦軍國重器。然有大謬不然者,鳳陽之變,兇鋒觸於陵木,此人何以未卜先知?推想他的智識,此人果有此能?據聞,此人與死賊闖塌天多所瓜葛,有無喪心降賊情狀,事前與賊合構鳳陽之難,事後據以邀功,若如此,滔滔之逆,肝腸大壞,朕不能不為之痛恨。該員需細究此人底細底蘊,悉述以聞,明白奏聞。此人不奉傳喚,逗延取罪,真個氣高性悍玩法輕生?不似個廉靜自守的,姑饒這遭,若仍違頑藐抗,扭解來京究問。該員知道”。

元默琢磨著密諭裡的文字,不奉傳喚,指的是元默召劉洪起赴省,劉洪起推託有傷,就是不去。密諭裡說了鳳陽之事,臨潁之戰,虎背坡之戰,還說了滑輪弓,但有一件事沒說,就是張家口通敵晉商,此事劉洪起是透過崇王上達天聽的,元默並不知曉。現在是二月,距鳳陽之變僅一個月,歷史上的今天,崇禎還不知道鳳陽祖陵被打了洞,只知鳳陽府被殺掠得慘重,而祖陵被打了個洞,洩了龍氣,則被漕運總督瞞報了,這也是後來漕運總督兼鳳廬巡撫楊一鵬被棄市的原因。而現在,由於劉洪起事先通報,崇禎已於半個月前派員去鳳陽調查,隨即有了這份給元默的密諭。

蒙古馬,蓮明鐵盔,青絛腰甲,吊線裙甲,倭刀,真皮撒袋,拓木弓。官道上,馬步軍兵不知有多少,由北向南遊來,士卒都揹著乾糧袋,裡邊是炒麵,就是牛油炒的高粱或小米,當然先要把高粱小米磨成粉。之所以用牛油炒麵,因為牛油能提供一點葷腥。大隊官兵到了二郎寨前,卻並不進寨,仍然向南開去。路邊擺著把椅子,上面放了一隻碗,碗裡是高粱飯,高梁上插著幾支冒煙的白棍,元默來得迅疾,劉洪起來不及準備,只差拿蚊香迎接巡撫大人。這時,劉洪起跪在路邊的椅子後,官兵簇擁著一臺大轎從他身邊經過,徑直向寨門而去,那大轎上還打著黃傘,裡邊之人非同小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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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劉洪起?”,一將立馬在劉洪起身旁問道。劉洪起抬起頭,“小人便是”。那將官看了看劉洪起,道:“既是露了能,官府自然要傳你,你又不去,大品品地單等著撫憲大人來一顧茅廬,掐訣唸咒地想啥孬點子?你以為此次撫憲大人是請你來了?球打二忽哩,該醒醒盹兒”。見劉洪起不答,那將官又道,那弓為你所制?劉洪起回道:“正是”,將官道:“好個物什”,說罷打馬去了。

幾十騎闖進二郎寨,緊跟其後的是幾百個步卒,一時間寨中只聞人馬踏地聲,這種聲音單調而蕭殺,寨中人心惶惶,孫名亞立在寨牆上叫道,鄭二,快將兵器放下,又招呼寨丁都將兵器放下,話音未落,官兵便奔上了寨牆。那頂大轎進了寨子,又被擁往大宅,大轎十分寬大,將將能擠進寨門,這叫八座,指的可不是有八個座位,而是有八個人抬。大宅廂房,一個女人正將五色線安在織機上,一雙小腳交替踩踏著,卡卡作響,她兩手往來拋梭,織的是絲絞棉,就是直接將圖案織在布上,這種技術比刺繡高明,毫無徵兆中,院中忽地湧進來一幫官兵,隨即是一片趕喝聲,快讓開,快將物件拾掇走,莫擋路,莫衝撞了大人。窗扇中嗡嗡地牛筋彈棉花聲戛然而止,在堂屋裡織布的婦人被趕了出來,官兵將織機挪到一旁,又尋來桌椅擺放了一番。院中,大轎立起,元默身著錦雞補服出了轎子,他環顧四周,看了看堂屋裡的織機,廂房裡的木工,院中的紡輪,以及滿院驚恐的婦女老頭,吩咐不得驚擾百姓。

這裡只有織機,紡輪,彈棉花的,木匠,婦女和老頭,而若元默去的是璞笠山,見著的則是鐵匠,硝磺,煉爐,銃杆,鑽桿,以及各種說不上用途的金屬部件,則又是另一番觀感了。

元默一間間屋舍巡視起來,他問一個婦人一天織幾兩紗,婦人回道一天一兩,元默心中盤算,活兒偏輕,便問還做些什麼,婦人回道還教識字,若是一個月能識一百個字,則一天可少織三錢紗,元默噢了一聲。接著,他又轉進後排屋子,吩咐開門,看了糧倉,之後去了後院,看到了上百個傷者。他捏了捏傷者身下的床褥,又與傷者敘談了幾句,得知多是老虎背一戰斷了手足的土寇。又得知了前幾天鄭樂密出言不遜引發的流血事件,一個看護細細學了鄭樂密的話,元默大笑。

接著,元默出了大宅,到寨中巡視,他走進一戶,正欲與人談話,忽聽街上有人喊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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