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稽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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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她不賢良,擱不住人家,不會教道孩子,是個混帳老婆,專會作踐人,七八歲的小閨女,不給棉衣,不給褥子,晚黑奏趕到鍋腔門子跟前,紫禾堆裡蜷著睡,俺將小閨女的衫子解下來往樹上撲打,蝨子黑了一地,凌虐得將死,劉員外著惱了,將她拉到牆門樓子上,當著兩三千人數落,她沒了臉,窩在心裡,跑到這裡耍潑使拐,唆哄大人。她還要到縣上告狀哩,那天俺們說,你喊叫去呀,今個真叫她喊叫著了”。
堂屋裡,元默坐在上首,身前跪著幾個婦人,似乎在斷案。旁邊的廂房裡橫著一根大竹竿,竹竿下吊著十幾個竹籃,籃子裡是嬰兒,卻是一處託兒所,其功能就是把十幾個母親看護的小孩,變成兩三個人看護,節約了勞動力。時才元默見到廂房中的情景,不由大笑。
這時,元默起身將小女孩抱起,蹲在了黃臉婆跟前,小女孩看到黃臉婆,立時將臉轉了過去,元默見之,明白了大半,他問小女孩,你爹孃呢,小女孩聞聽,抽泣起來。元默嘆道,百姓苦啊。
“劉扁頭強著好人家閨女放腳,誰敢裹腳殺誰一家,通似殺人不眨眼的魔君,這促狹短命的事,往後咱莊上的閨女都是大腳,嫁不出去”,黃臉婆叫道。巧針在一旁道:“你見劉員外殺過誰來?劉員外最恨閨女裹腳,說裹腳做不得活,虧了國家,也虧了自家,沒一宗好處,員外見著裹腳的就嚇唬,就那寨裡還有人不怕哩”。
元默道:“裹不裹腳,不是大明律上的事,孝經說身體髮膚受子父母,不敢毀傷。我有一女,本不待叫她裹腳,可不裹嫁不得人,只得忍著心給她裹,讀書人似我這般的也盡多,劉洪起強著不叫人裹腳,不合律例,我卻要行文府縣,莫管此事,此事做得有擔待,我這個巡撫也要替他擔待擔待”。黃臉婆道:“大人,人家閨女不願裹腳,劉扁頭憑啥,算啥哩這?”。元默喝道:“你是挑著燈籠只照旁人,不照自家,你又憑啥將個孩子欺凌得欲死,可惡!本該掠籤子打你,今天另有事體,下去!”。待幾個婦人下去後,元默喝道,傳劉洪起!
話音剛落,一騎由院外下馬,闖了進來,“報!天津兵三千,已由臨清開抵陳州”。山東臨清是大運河上僅次於淮安的所在,看來這三千兵是漕軍。元默點點頭,報事的剛下去,院外又是一陣馬蹄響,又一騎下馬闖了進來,“報!白桿兵三千,已由夔門過南陽”。
劉洪起在寨門外跪得頭暈腦漲,耳邊忽聞一聲:傳劉洪起!
“參見撫憲大人,小人劉洪起”。“你就是劉洪起?”。“正是小人”。“為何臉色不好?”。“將才小人在寨門外跪了一個時辰,肩上還有箭傷,已是崩過一回金瘡的”。元默命道:“將襖子脫下”。不多時,劉洪起光著右膀子,元默上前,親手揭看,血已染紅了繃帶,一箭兩孔,劉洪起前胸後背都被血汙了一片,劉洪起皺著眉,不時輕哼,又忽地叫了一聲,元默看了看傷處,又親手將繃帶紮好,吩咐快穿上衫子,莫著了涼,命人扶劉洪起坐下。在劉洪起穿衣時,元默又指著劉洪起胸口的傷疤問其所以,劉洪起說是前幾個月,在臨潁與楊四交戰留下的,元默點了點頭。
親兵捧過幾碗熱茶,元默一點劉洪起,親兵也捧了一碗與劉洪起。元默吩咐身後一將也坐下,又對劉洪起道,此為參將湯九州,參將相當於師長,地位崇高。劉洪起連忙施禮,湯九州只道,我要謝你。劉洪起卻不明所指,只道:“急切之中也沒尋見個茶碗,使如此粗陋的撇拉碗,簡慢大人了”。撇拉碗就象碟子的碗,的確不宜用做茶碗。元默道,要那樣子貨做甚,說罷他放下碗,道,幾番書信與你,為何不肯赴省一晤?
劉洪起道:“小的信中說的明白,箭傷在身,行不得遠路”。元默冷笑道:“箭傷在身,行不得遠路,不成近路也行不得?西平縣近在咫尺,地方父母幾番傳你,你視傳票為具文,怎講?”。劉洪起躬身回道:“小的對縣上不摸氣兒,心哩木撈摸,只怕地方父母誤聽人言,說我屠殺饑民,與流賊勾連,縣上的事是說不清的,差衙威如虎,小民命如絲,心中便存了個懼字”。元默道,你怕去省上,也是這般心思?劉洪起答了一個是。元默一拍桌子,“那你將才為何說,是有傷,行不得遠路!”。劉洪起連忙跪倒,道:“小人傷處,若不勝衣,但有碰觸,甚是挨疼,確是騎不得馬,不宜遠足”。元默道:“你懼怕殺流民,勾連流寇事發,好個今個去,明個便知獄吏之貴”。劉洪起聞言,才知西平知縣一再傳喚他,原來是元默的意思。
“我為皇上巡撫封疆,處置軍民,參拿文武,此番興師動眾前來,便沒個善了,若再不吐實,即刻鎖拿。再問你一句,聽真切了,你有無勾連流賊闖塌天情狀?”。
劉洪起跪在地上,想了想,回道:“稟撫憲大人,闖塌天兩番欲招致小的,小的抵死不從,上月,闖塌天遣數千騎圍住璞笠山,只為取小的一人,小的不得已,只得隨賊眾赴汝陽賊營,與闖塌天一敘”。“噢?你與闖塌天說了些甚?”。“小的寸心旁徨,不願做賊,又不願捨命,只得將滑輪弓獻上”。“你!你怎敢將重器獻與惡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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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小的欲留此有用之身報效朝廷,再說滑輪弓已被楊四得去,傳揚開不過數月間事,因此小的方才——”,“嗨!”,這一聲卻是湯九州所發,他本以為有了滑輪弓,便可鉗制左良玉,卻不想早已洩密。元默這才想到,此時不應有人旁聽,便吩咐眾人下去,湯九州起身朝元默一禮,便下去了。等眾人出門出院,劉洪起接著道:“小的想,滑輪弓瞧上一眼便可仿製,便是日後用於東虜,東虜不日便可——”。“住口!此舉罪在不赦,且候聖裁”,說到這,他怒道:“偷生之輩,可恥!你可知大賊得了此器,會有多少兒郎將喪生箭下?”。
劉洪起只道:“永是這了,全靠老公祖作養”,永是這了就是已經是這樣了。說罷劉洪起將頭磕在地上,不敢仰視,對著地面稟道:“在賊營,小的覺得獻上滑輪弓,或可保命,卻脫不出賊手,小的又勸闖塌天莫去鳳陽,若是沾連上了祖陵,往後受不得招安,與朝廷不好見面,這般,闖塌天還是不肯放小的出營,小的抵死不從,又說往後但有疑惑,可差人往璞笠山下書,我定當解疑答惑,這才送小的回來”。元默聞言,哼了一聲,過了片刻,元默問道:“你還知道些什麼,一發吐出來,莫象周旋闖塌天那般周旋本撫,一句不實,重治不饒!”。
劉洪起道:“卻漏說了一事,小的與闖塌天說,日後他是受了招安的,卻是死在李自成之手。那闖塌天受了招安後守城,李自成攻城,城破,李自成勸降,闖塌天罵賊身死”。元默問道:“李自成是誰?”。劉洪起道:“闖將李自成,米脂雙泉裡馬家村人,馬戶,原為驛卒,與艾萬年同鄉,使了艾萬年之父的銀錢還不上,被鎖在縣裡日頭下曝曬,艾家僕佣又在一旁斷絕李自成飲食,眾驛卒不忿,乃救出李自成,入山為賊”。
元默疑惑道:“闖將不是李鴻基麼?”。劉洪起回道:“李鴻基是化名,李自成是真名,小名黃來兒,其外祖是回子,其父李守忠”。元默聞言,心中感嘆,上個月他還率軍去解洛陽之圍,面對的正是闖將李鴻基,原來他連對手的真名都不知道。不要說元默,就是三百餘年後的歷史界,還說李鴻基是真名,李自成是化名,後來銅川的黃衛平先生,窮二十年之功寫了一本《大順史稿》,還原了些許歷史本貌,這本書被莊士看到了。劉洪起心道,作孽,李自成要被掘祖墳了。實際上不久後朝廷就知曉李鴻基的底細了,幾個月後李自成路過家鄉米脂,在城門口留了幾千兩銀子,也就罷了,他還在城下自報家門,官府才知道闖將的底細,米脂知縣邊大綬掘了李自成父親李守忠的墳。
元默問道:“闖塌天本名為何?”。劉洪起回道:“劉國能,陝西生員,延安府的”。“噢?竟是生員,他於哪年歸順朝廷?”。“小的委實不知”。“真不知?聽說你與闖塌天好得跟親兄弟樣哩”。“小的委實不知。另有一宗,小的將天機洩漏,世事便不再依行原先路徑,闖塌天日後受了招安,然小的一說,朝廷的處置,流賊的應對皆變了,如此一來,往後闖塌天未必會受招安”。“狡辯,為你日後虛謊開脫。那闖塌天長得是個怎生模樣?”。劉洪起回道:“是個瘦子,臉上有些雜麵星兒,小的在賊營影影兒聽人說起,他原先是殺豬的,長哩粗腿大胖”。雜麵星兒就是雀斑。元默奇道:“他堂堂生員,豈可操賤業?”。劉洪起道:“正是這般,被人斷了生計,又逢陝西大旱,走投無路,這便反了”。
元默聞言,輕輕一嘆,又問道:“這段時日可曾再受後世之人點撥?又夢見甚了?”。劉洪起道:“小的所知盡已上稟,夢中多為瑣碎,於大事無補”。“有何瑣碎,說來聽聽”。劉洪起想了想,忽地唱道:阿門,阿前,一棵葡萄樹,阿嫩,阿綠地剛發芽,蝸牛揹著那重重的殼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阿樹,阿上——”。
“住口!”,元默喝道:“瘋癲情狀,你不必與豬爭食,便可騙過龐涓”,劉洪起嘿嘿一笑。元默道:“還夢到甚,莫要再做醜態”。劉洪起想了想,道:“夢到世人腳下之物乃是一隻大球,周長八萬裡,兩小兒辯鬥,孔子問其故,一兒曰:球下之人頭亦朝下,豈非要跌落?一兒曰:必有力牽引,將人吸附於球面,不致跌落。孔子不能決”。“胡說!”。“大人,你可去問欽天監的湯若望大人,看他可是這般解說”。“怎地,你識得湯大人?”。
見劉洪起不答,元默道:“即刻隨我去汝陽,可有甚要交待,要拾掇?”。劉洪起呆了一呆,知道無法抗拒,只得答了句是。元默起身,對俯在地上的劉洪起道:“卻不是個安靜的,在此立寨做甚,勸你一句,莫要積愚成亂”。這時,一個頭戴逍遙巾的人勿勿進來,見著了劉洪起,打了聲招呼,卻是元默的師爺朱廣虎,朱廣虎看了一眼劉洪起,元默道了一聲講!朱廣虎稟道:“塘報。上命六個月破賊,立頒上賞,不然,督撫立置重典,留湖廣地丁銀十三萬兩,四川地丁銀兩萬兩供軍興”。元默道:“南軍北軍共計多少?”。朱廣虎回道,七萬餘。元默心道,才這點人。劉洪起心道,被掘了祖墳,皇上玩命了。
日色西斜,官兵撤出寨子,回到官道上繼續南行。劉洪起雖重要,但也不值巡撫大人親自為他跑一趟,元默只是順路來請劉洪起。此時,各路大賊聚集在安徽,河南,湖北三省交界處,只是現在還沒安徽這個說法,此時安徽與江蘇合稱南直隸。也沒湖北這個說法,湖北與湖南合稱湖廣。汝寧府在河南東南部,正處在這個交匯處。在這個地界,朝廷雲集大軍要圍殲流賊。
寨門外,小轎前,孫名亞道:“寨中有我照管,萬無違礙,休要掛心”。劉洪起道:“無妨,是請我去做先生,若是去做欽犯,豈能坐轎”,說罷,衝鄭樂密喝道:“聽到不曾!”。鄭樂密手執鉤鐮槍,立即點了一下頭,一旁還有持槍在馬上的八弟劉洪禮。
路邊,元默的大轎竟在一旁等候。待這一大一小兩頂轎子向南行遠了,孫名亞率眾人依然伏在地上,也不知是在衝誰匍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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