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女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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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裡,婦人忙著一圈圈地松裹腳布,幾個婦人在一旁看著,一個婦人道,要是裹上一年再放,腳趾奏伸不開了。院中,劉洪起道:“莫要看不起自家,那扣鼻子多難綴,俺就綴不好,還是恁們老婆手巧,叫恁們管管放腳,比綴扣鼻子還難?騾子駕轅,馬拉套,老婆當家瞎胡鬧,俺就不信老婆當不得家,往後用著恁們的地方還多哩”。幾個婦人都聽笑了。巧針道:“不做活,心裡不踏實”。劉洪起道:“勞苦慣了的,不做活比做活難受,待到難受時,不用旁人催,自已就會找活做。恁這不是偷懶,幾千女人,叫爺們管不方便。恁是個識字的,又跑得動路,聽聞還會些拳腳,寨中這些拿不動刀槍的,你幫俺照管著,噢,恁再挑幾個委員,幫襯幫襯,恁不能是個光桿主任”。
院中幾個女人低著頭,有的臉彤紅,有的勾頭絞著手巾。劉洪起看在眼裡,道:“女同志上前一點嘛,不就是與男人說句話麼,有啥怕羞,俺還要派一隊兵到婦聯,由恁們統領,扭捏咋行?”。見說了沒效果,劉洪起又道:“恁們都是吃過苦的,天下的女人,一百個裡頭兩三個尋了短見,兩三個生娃死了,兩三個叫婆家虐死了,姐妹們到底做了啥見不得人的事,遭此顯報?這賊老天瞎了眼。強活著的,十個當中八個受欺,這麼多姐妹等著恁們解救,恁們還顧得上怕羞?哪天我劉洪起不中了,恁們一同殉死罷了,總比被人欺,尋短見值。大明的女子不怕死,還怕羞?以往死得不值,今個死得值,還未必會死。由其自尋短見,不勝幹它孃的一場,恁們跟著我劉洪起將這世道翻過來!”。
聽到這,幾個女人抬起了頭。八弟劉洪禮也聽得眸子一亮。
劉洪起又道:“老祖宗那會,女人不裹腳,過著過著,也不知為啥要裹腳,滿大明,那些翰林學士也說不出個子醜寅卯,連子醜寅卯都說不出,卻將裹腳看作天大的事,恁說可笑不可笑。為啥裹腳,俺瞎猜摸著,恁們看武大那戲文,潘金蓮往窗戶外頭探了一回頭,就被西門慶禍害了,地棍潑皮打姐妹們的主意,咱們只能天天守在家裡,哪都不敢去,為了拘束恁們,這才裹腳。世道不平,處處禽獸,女人連門都不敢出,我劉洪起就要剷平這世道,離不開姐妹們幫襯。恁們雖行不得路,這寨牆還是上得去的,一人一杆火銃,還是打得的,恁們守寨,我率兄弟們出去廝殺,老婆守寨,爺們出戰,婦女可頂半邊天,恁們說俺要不要恁們幫襯?寨中幾千人,拿不動刀槍的一多半,要是女人守不了寨,俺便少了六七成兵,俺多作難,恁們說俺還能成事麼?”。
夜,燈火中,白天上演過世事的紙窗已暫時閉了幕。寒氣逼人,但炕是暖的,心也是暖的。婦女們依然在燈下做針線,牆上掛著一符字:全大明的女人,聯合起來!落款是劉洪起。這個聯合的聯,很好地解釋了婦聯的聯。
燈下的女人邊做活,邊述說生平,“在娘屋裡做閨女時節,崽當然也看得重些,穿衣服吃東西這些都不一樣,崽重些,女看輕些,打罵,做事兒都有分別。臨出門時,老人家都講,要勤利,要爭氣。有個女,相公是個柺子,過年到女的孃家,孃家有條柺子狗,有人說,打拐子狗,那男的回去就寫了休書,將女送回來,賠了十石穀子,那女好造孽”。柺子就是腐子。
巧針插嘴道:“咱造啥孽了?”。南陽女道:“好受罪,恁聽不懂俺的話?”。她的話是南陽話,南陽,流寇禍亂的重災區。一個婦人從頭上拔下簪子,撥了拔燈芯,白大寡的聲音迴盪在屋中——
“都沒有吃哩,餓啊,上地裡拾麥穗,鞋也扎破了,恨不能光腳到地裡,抓住打啊,把你籃子給跺了,你上俺地裡偷莊稼弄啥哩,唉,窮人難為人。巧針,恁想啥哩?”。巧針怔了一下,回道:“咱們紡了這些線,織了這些布,白布咋穿?上千口子出殯似的,也不耐髒,想著用鍋門子灰把布揉揉”。
西門樓子,旗杆上升著一盞燈籠,燈籠皮上是一個侯字。旗杆下綁著一人,一旁,兩人正在說話。“金爺,豈敢撓掌家的法”,“誰能瞧見?扶進門樓子裡挺一覺,天不亮再扶出來綁上,人不知鬼不覺”,“金爺,金爺,你咋動起手了,俺可喊了”,“咋地?聽說鄭二和恁有仇,恁想凍死他?”。“金爺咋這說話,掌家的吩囑不給飲食,恁問問鄭二,烙饃可好吃”。
“待鄭二吃完,你該再說句管待得不周,簡慢得很”,忽地傳來劉洪起的聲音,二人一驚,隨即,劉洪起打樓梯上來,秦至剛,劉洪禮也跟了上來,二人都抱著被褥。劉洪起走到鄭樂密跟前,盯著他。鄭樂密道:“掌家的,俺吃了沒多點子”。劉洪起道:“蹦皮溜啾,舞舞喳喳哩不穩重,早晚壞了我的大事”。
鄭樂密叫道:“俺立了功,恁心裡喜得了不成,不謝俺罷了,還要罰餵了俺一口饃的,替俺鬆綁的”。劉洪起怒道:“你立個屁功,滾回老寨煉爐去”。鄭樂密道:“二斤胡麻煉了一斤油,掌家的不要謝俺?”。金皋上前踹了鄭樂密一腳,罵道:“誰替恁鬆綁了,恁可知甚叫軍法,戲文上可看過五十四斬?掌家的擔心恁哪天死在軍法下,早就想攆你回密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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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樂密聞聽,瞪著牛眼叫道:“掌家的,可是的?”。見劉洪起不答,鄭樂密道:“俺自小死了娘,連蘆蓆都沒一卷,這咋埋,俺跺著腳哭。六七歲上沒人管,吃野菜,拉的屎都是綠的,吃麩子屙不出來,聽說要喝胡麻油,俺就去偷喝燈油,讓人家打個臭死。後來俺學了一身武藝,還是受窮,俺要是做不長進的營生,咋會這般受窮。俺為啥跟著掌家的?”。
劉洪起聞言,靜佇片刻,上前扶住鄭樂密的膀子,道:“老虎,我心裡不待讓你走,炮炮失失哩,往後改改你的脾氣。唉,你日間罵人,許多是打我這裡聽去的。我的錯。老虎,日間的事,虧得寨牆上有咱的弓手,將杆子嚇草雞了,要是刀對刀槍對槍拼殺起來,咱拼得過杆子麼?你險些闖了大禍,你若是不長記性,哪天俺也會叫恁害死”。鄭樂密聞言,抬頭叫了一聲掌家的。
劉洪起吩咐道:“鬆綁,扶到裡間歇息”,說罷轉身去了。秦至剛與劉洪禮將被褥交與寨丁,便尾隨劉洪起下了寨樓。寨中一片漆黑,沒走幾步,秦至剛一腳踏進糞缸,罵了幾句,劉洪禮琢正磨著明日弄幾盞路燈,忽聽一戶窗扇中傳來吵嚷聲,“俺使錢買的,興俺打興俺罵,驢不打不知拉磨,媳婦不打不知孝順公婆,不打折幾根頂門棍,哪有服貼順手的媳婦使,啞巴使牲口,全仗打”,接著是一個男聲:“少說幾句吧,咯咯噠噠哩會下蛋?不知道醜”。接著是一個女聲:“當面教子,背後教妻,一個大男人,就由著老婆作踐人?”,卻是白大寡的聲音。又一個女聲傳來,“路不平有人鏟,事不平有人管,俺就不興恁打,不興恁罵,不興恁將人作踐成牲口”,卻是巧針的聲音。
這是一間廂房,中間是一盤磨,地皮被驢刨出一圈淺槽,昏暗的燈火中,一對夫婦立在劉洪起面前,一旁是巧針白大寡幾個婦人,中間站著一個驚恐的小女孩。劉洪起身後一個女人稟道,半夜上茅房,聽到鍋屋有人哭,端來燈一照,只見這個小閨女縮在鍋門前凍得睡不著,是這家的童養媳。劉洪起上前摸了摸小女孩的衣裳,甚是單薄,他吩咐燒水,給她洗澡,尋棉衣棉褲換上。一人領命而去,劉洪起又吩咐燒水時餾上幾塊饃。
巧針道:“年紀小小的這般作踐,沒一點人心,拇量恁這老婆就不是善茬,非得掌家的來治恁”。黃臉婆叫道:“堂屋叫恁們佔了,俺一文銀子沒見著,過兩天西廂房還要住恁們的人”,巧針道:“恁沒接俺們的針線活,俺們沒給錢?”。黃臉婆叫道:“恁們還白使俺的驢白使俺的磨哩,一斗面磨一個時辰”,漢子拉了一把黃臉婆,不叫她再說。劉洪起吟道:“太陽出來往西落,新來的媳婦受折磨,磨磨磨到三更多,清早喝碗剩糊塗,晌午吃塊剩烙饃,打扮公婆睡了覺,一頭扎進灶屋鍋,思思想想不能過。小粉盒,圓又圓,童養媳婦真作難,一點不稱公婆意,挨頓好腳受頓拳”,忽地,劉洪起面色一寒,問道:“晌午錯俺殺人,恁們見著木?”。短暫的沉默後,漢子顫顫地回道:“聽得嚷罵不休,極待出去看看,又見擠得封皮一般,又關了門”。劉洪起道:“恁對門給閨女裹腳,差點叫俺砍了,恁知道?”。男人不敢回話,頭上冒出汗珠,黃臉婆叫道:“俺雖是窮了,根基好著哩,孃家幾個秀才。住著俺的房,一文錢不給,還要殺俺,殺俺是假,奪俺的房是真”。劉洪起笑道:“殺恁便宜恁了,還有比死更難消受的”,說著,圍著黃臉婆轉了一圈,恐嚇道:“看背後,也還是個大閨女,叫兄弟們舒坦舒坦,管保兄弟們心裡美得一似貓舔”。這下黃臉婆不敢說話了。
劉洪起喝道:“留你個歪憋東西在寨中做甚!”。
秦至剛叫道:“恁上縣裡遞呈子呈俺們,縣上正捉俺們哩,個歪畜”。劉洪起喝道:“捆起來!明個推到寨門樓子上批鬥。若是自家沒臉,一頭攮下去,俺可沒動手”。白大寡道:“恁死了,不過留個臭名在世上,往後旁人說起,大亮娘是咋死的?凌虐人沒臉,從寨牆上自家跌死的,兒女一輩子抬不起頭”。
黃臉婆被捆走後,劉洪起問道:“恁們可會批鬥?要互動,下面看的人跟傻子似的也不成,恁要呼口號,下面要跟著叫喚,這就叫互動,先尋幾個託。今黑你摟著小閨女睡,將她咋受的罪問個明白,不介明個恁說啥?”。見幾個婦人聽不明白,劉洪起搖了搖頭,道,明個我批鬥個樣子給恁們看,不難,一學就會。
劉洪起又道:“將恁們那針線放下,一家家串門,和一家家老婆啦呱,分幾組,大寡包幾百口子,巧針包幾百口子,將各家各戶察聽個仔細,寨裡有好人,有孬人,有窮有富,有木匠,有瓦匠,一家幾口人,幾畝地,都給我察聽明白,今黑我做個表格,恁們照著上面察聽,察聽到張三家,問李四家,察聽到李四家,問王五家”。
良久,巧針道:“俺可能邊做針線邊啦呱?”。劉洪起聞言笑了。
當夜,一位西洋美女在劉洪起懷中,劉洪起矯情道,茜茜,你真得很美,我愛你。茜茜公主在劉洪起懷中醉了。劉洪起又道,茜茜,你比電影上的那個還美,不必再用鋼絲束腰了吧,那鋼絲叫我想起中國的裹腳布。茜茜公主聞言怒視劉洪起,說了一通外語,便從劉洪起懷中消失了。劉洪起便醒了,他心道,裹腳布去了,高跟鞋來了,婦女解放了,也墮落了。
“好一場春夢”,他自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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