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孩童在野地裡單腿著地,抱著另一條腿相互碰撞,這個遊戲在後世叫鬥雞,而此時叫碰拐。南城牆根下坐著幾個饑民,一個老頭大張著嘴,露出一顆獨牙,大張的嘴裡能塞進一個雞蛋,顯然,老頭得的是吳老二那種症候。老太婆捧著碗,背靠著城根,用舌頭掃著沒牙的牙床,舌頭時爾頂著腮幫子,在臉蛋上頂出一個鼓包。遠處,一個屁孩將屁股高高撅起,婦人拾起坷垃頭,正在給屁孩擦屁股。更遠處的新墳旁,有婦人仰天拍地,拍著大腿痛哭,墳頭下壓著一張黃裱紙,這叫標山紙,原本應該用紅紙,卻也講究不得了。

城門大開,川流著蓬頭垢面的人群,城門口熬著幾口大鍋,守在大鍋前的官兵喝斥著:“喝完了流水似快走,莫想喝第二遭,再要捱磨,賞你三十個板子一面枷”。一輛獨輪車,前面有人拖拽著繩子,進了汝陽南門。城門口圖勞地貼著幾張尋人招子。城牆根下的土地窩窩也塌了,神像被雨淋得慘白,土窩窩就是搭了個雞窩,裡邊供奉著土地爺。

遠遠地一輛車過來,拉車的漢子將牽繩掛在肩上,躬著腰,撐著把,如同拉縴,車上能看到一床花被褥,被褥下的臉上蒙著黃裱紙。過了許久,拉車的漢子終於搶到了一碗粥,他將粥端到車旁,泣道:“娘,恁要能多挨一夜子——”,說著,粥碗劇烈地抖動起來。一旁有人嘆道:“這寒天凍地,就是吃懶猴子也沒處捉去,原想濃濟著住幾年,再思想一個長遠方法,卻是越來越住不得,早些去開封是本等”。另一人道:“說不得!說不得!唉,啥年月”。

出了南門不遠,官道向東南岔出一條小路,一架獨輪車離了官道,往小路上推,城門口的官兵喝道:“嗨,弄啥哩。不識好歹,個驢過的,沒見著虎牌,莫去那廂,三里店不得駐留”。“爺,俺今個還沒發市,三里店人吃馬嚼地,看那廂的軍爺可有麩子賣”。官兵道:“你單去那莊子,防閒不及,抽冷子將你勾捕回衛,還說你是掛線的”。掛線的指細作,勾捕回衛指這個推獨輪車的是衛所逃軍,抽冷子是突然,抽冷子這個詞在河南從明代一直傳到當代。賣麩子指收購麩子後再轉賣,圖的是在轉賣之前,還能從麩子裡篩出點白麵。

田野上流動著兵馬,絡繹著災民,打穀場上有兵士在操演。一隊騎兵踏冰過了汝河,來到汝陽東門,鑽進城牆下的一片營帳,護城河邊有伙伕在翻洗腸肺,邊洗邊唱道:太陽出來不高高,你是誰家的女條條,一把拉住個圪嶗嶗,爾依呀,你脫褲子俄掏票。一口陝西味。距南門不遠的三里店,莊外莊內搭滿營帳,大車店的馬槽旁,戰馬正在咀嚼豆餅。這裡是呂三火中取蛋,劉洪起二會闖塌天的地方,不想在二會闖塌天一個多月後,劉洪起又來到老地方。此時,他坐在莊外的一座草亭內,看著斜對面的一塊牌匾:三義廟。三義二字指的是劉關張三結義。山門前站滿軍士,停滿轎馬,院內的朝天鐙伸出了院牆,所謂朝天鐙,是一種馬蹄形框架,被舉在高高的杆子上,是一種儀仗。

廟裡正在舉辦立春儀式,官員們身著禮服,在元默的帶領下,拜香案,執彩杖,擊鼓三聲,環擊土牛,名曰鞭春。他們不知道的是,保定總督楊文嶽在七年零九個月後的崇禎十五年十一月被俘,李自成勸降不成,將楊文嶽殺於這座廟前。他們更不知道的是,十年後的崇禎十七年五月初一,汝陽再次城破,沈萬登被俘,被劉洪起剮於這座廟前。李自成殺楊文嶽於三義廟前,是為了全楊文嶽的忠義,劉洪起剮沈萬登於三義廟前,是為了給劉洪勳報仇,全兄弟之義。但,也可能,這一切都不會再發生,因為一雙蝴蝶的翅膀來到了大明。

元默身著禮服,立在土牛前,旁邊有人輕輕叫了一聲大人,他才微微一驚,還過神來,用木棍輕點了一下土牛。他心裡裝的不是這隻土牛,而是一個多月來,張獻忠連破的潁州,壽州,巢縣,無為,潛山,太湖,他心裡裝的是2月12日應天巡撫張國維兵敗宿松,蘇州衛指揮使包文達陣亡。他不知道的是,這僅是張獻忠五次禍亂安徽中的第一次。

近在咫尺處,十天前,闖塌天與混十萬攻陷上蔡,兵鋒距二郎寨僅十餘里,殺上蔡知縣王信。

劉洪起坐在廟外的申明亭中,旁邊坐著鄭樂密與八弟劉洪禮,終於,三義廟內隱隱傳來一聲免!副將李重鎮,董用文,參將湯九州,汝寧知府,汝陽知縣,汝寧遊擊朱榮祖,汝寧衛所千戶袁永基,諸多官將向元默施禮。桌案後的元默道:“逆賊殺掠帝鄉,殘破郡邑,荼毒生靈,淫穢天地,雖未目睹而心傷,天子赫然震怒,厚集重兵,謂六月平賊,淮撫移鎮潁州,吳撫移鎮安慶,楊御蕃扼英霍,四方之兵大集,勿使一賊入南直,大督洪公已至郾城,不日即到,節制諸鎮撫,一掃妖氛。東西二撫亦有兵馬來援”。他說的淮撫是鳳廬淮揚巡撫楊一鵬,簡稱鳳廬巡撫,又簡稱淮撫,吳撫則是應天巡撫張國維,簡單地說,在安徽江蘇地面,長江以北歸淮撫管,江南歸吳撫管。東西二撫則指山東巡撫朱大典與山西巡撫吳甡。所謂勿使一賊入南直,南直就是南直隸,包括安徽江蘇兩省,指流賊剛禍害完安徽地面,現在又往湖北河南方向流躥,要把他們的後路堵死,不可再掉頭回安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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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賊在正月十五掘鳳陽祖陵,刺激了崇禎,崇禎做了一個情緒化的決策,就是強令在六個月內剿平流賊,這導致幾個月後艾萬年,曹文詔陣亡,那時六個月的剿賊期限快到了,洪承疇很急,艾萬年與曹文詔便孤軍深入,戰死。在十餘年的剿賊戰爭中,忠勇之將紛紛陣亡,偷生之輩卻苟活下來,朝廷對驕兵悍越來越失去控制,這是崇禎亡國的重要原因。到了南明初期,大明在軍事上只剩下江北四鎮加上一個左良玉,僅黃得功一鎮忠勇,其它幾鎮既不忠也不勇,忠與不忠的比例是一比四,大勢已去。如果當時,艾萬年,曹文詔,周遇吉,湯九州,孫應元,尤世威,甚至盧象升還在,還是可以保全江南半璧的,所以南明的敗亡,也是敗亡在崇禎手裡,僅管那時崇禎已然上吊了。崇禎以忠勇將領的不斷消耗,換取左良玉,劉澤清,劉良佐,賀人龍之輩的不斷坐大,最後不聽命,甚至降賊降虜。

申明亭中,劉洪起由懷中摸出一片紙,捏出菸絲瀝在紙上,捲成了一個紙筒,他將紙筒在唇上吻了吻,完成了一支一頭細一頭粗的喇叭筒,只聽叭地一聲,一隻金屬匣子升起火苗,劉洪起開始吞雲吐霧。劉洪起屁股下的所謂申明亭,是太祖鬧得一個事物,每年,各地要在申明亭舉行鄉飲,透過演禮與排座次,教育村民尊老守禮。

三義廟內,元默還在演講:“賤勢已張,禍亂一至於斯,地方備極慘毒,學生五內憂焚。全懶皇上神武自決,雲集大軍,掃蕩可期,一舉除此心腹大患。大督洪公置陝中大賊不顧,遠赴千里,排程殲剿,皇上亦是再三催促洪公作速赴任料理”。

汝陽城內的雨花庵,六年後,名將虎大威死在其中。崇禎十四年,虎大威退到汝陽,在剿土寇的山寨時中了鉛彈,抬進雨花庵就死了。之前的崇禎十一年底,盧象升戰死鉅鹿,重圍之中,虎大威也不知是逃出來的,還是殺出來的,這個概念也很難界定,總之虎大逃威出了重圍,主帥盧象升卻死了,崇禎要治虎大威的罪,但孫傳庭說他是勇將,替他開脫。虎大威可能是蒙古人,所謂塞外降人,而此時,在三義廟裡,元默說的兩句話,正是兩年後虎大威上奏皇上的話,也可能是巧合。

“零紀不可取,生口不可貪”,元默接著道:“勿得索需遲誤,如今賊勢披猖,兵勢亦披猖,殺掠姦淫無所不至,殊可駭異,令人不勝愧憤”,下邊的湯九州聞聽,自然知道說的是誰,只是此人今天不在,元大人也只是說令人不勝愧憤,連立置重典也沒敢說,“瘸和尚說法,能說不能行,還不如瘸和尚,連說都不敢說”,湯九州心道。

“信陽州!”,元默忽地叫道。一個身著六品補服的官員上前,跪在元默案前,他與元默的品級差了三級以上,就得跪著說話。“信陽知州嚴栻!你每日可曾列陣懸燈,嚴防奸細?”,見嚴栻不答,元默重重一拍驚案木,怒道:“聞你常以詩酒自娛,強自排遣,又言大賊動則十餘萬,分頭荼掠,實數之窮,非人力也。風馳電發之際,如此畏葸玩寇,若再不振肅精神,著革了職,下法司究問,員推堪任的來用!汝寧府亦不得推諉其責”。信陽州的頂頭上司汝寧知府聞聽,也只得出列,跪在案前。

軍議終於結束了,三義廟前轎馬紛紛,這裡邊,劉洪起只認識一個小人物,汝寧衛所千戶袁永基,袁永基卻不認得劉洪起。大明原先的國防軍就是衛所軍,後來衛所軍不堪戰,不得已才招募營兵。衛所軍腐敗加世襲,和後來的八旗軍一樣,如果只是腐敗而不搞世襲還好點,但衛所軍官多半是世襲罔替,從開國一直傳到現在,這是朱元璋設計的諸多弱智制度之一,世襲制度與人殉制度,分封制度並存,甚至,衛所計程車兵也是世襲的。總兵,副將,參將,遊擊,指的是營兵將領,衛所兵的將領則叫都司,指揮使,千戶,營兵裡哪有千戶,營兵叫千總。前一陣,蘇州衛指揮使包文達戰死宿松就是一例,包文達領兵由蘇州去安慶剿賊,最後被賊剿了,史載,他領兵上船時,看到裝備很差,心就涼了,這是野史對他同情的一筆,但包文達身為蘇州衛指揮使,蘇州衛缺乏訓練,裝備不良,他就沒一點責任?豈能一死遮百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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