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超化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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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七年九月,清晨,洧河北岸,渡船上只有三名乘客。船上,一個老漢挎了只籃子,籃子上蓋了一塊布,正與船伕閒嘮,“這世事,將筋都掙斷了,那無錢的時節,鍋光碗盡,放聲叫皇天,急得拍著屁股在屋裡轉圈,家裡的小子又好生不曉事,坐轎的不知抬轎的苦”。船伕道:“四十歲上添了個老末兒,添狗閃的時節就象昨個,一晃十五六年了,你是老來得子老來受”。老漢搖了搖頭,吟道:“說俺窮,俺真窮,腰裡束根爛麻繩,走得快了攆上窮,走得慢了窮攆上,不快不慢走幾步,撲通掉過窮窟窿”。說話間,船靠了岸,劉洪起由懷中摸出一把銅錢,遞與船伕,便與郭虎牽馬上岸,向北馳去。
此處是密縣西邊的一處渡口,處在密縣與登封縣交界處。近鄉情更怯,快到家了,郭虎的話也少了。二人在馬上行了不遠,剛拐過一個彎,就見路上躺著一個乞丐,一條黃狗正在乞丐身上嗅著,忽地,那乞丐一個翻身,將黃狗壓在身下,黃狗嗷地一聲悲鳴。待二人打馬近前,只見乞丐手裡握著一隻血淋淋的三角陶片。郭虎在馬上嘆了一聲,道,咱鄉,要飯的都鬥狠。少林寺在登封,卻挨著密縣西部,二人身後的洧河便源於太室山與少室山之間,二山合稱嵩山。二人所在之處,離少林寺不過三十里。
郭虎道:“論拳腳,牛寨的王小鳳,朱寨的朱國治,朱國印兄弟,寇寨的寇相,金花泉的楊線匠,還有俺哥俺姐,都勝俺”。又行了數里,遠遠地,北方的山上立著一座塔,塔下隱隱有座寺院。近處,一道溪水由小橋下流過,郭虎前領著劉洪起過了橋,農田裡一派勞碌,劉洪起心中詫異,秋收已過,這是——他略事觀瞧,詫異道,竟是在收稻米?郭虎道,將才咱過的叫金花泉,周遭可種稻子,一季打兩石。劉洪起聞言又是吃驚,一季打兩石,就是三百斤,一年幾季,兩季?一畝地一年打六百斤大米,夠一個人的口糧了,後世也不過如此吧。
路邊有棵桑樹,劉洪起正思慮間,忽地由樹上跳下一人,橫槍攔住去路,喝道,且停停!持槍之人三十歲上下,留著山羊鬍,袖口和褲口都扎束了起來。那人望著劉洪起的衣著,問道:“福王府的?”。劉洪起回道:“汝寧崇王府的”。郭虎道:“俺也識不得你,恁不是俺超化莊的”。
那人一抱拳,道:“得罪,在下錢煩,原是周王府校尉,如今在張老爺這看莊”。劉洪起問道:“民藉還是軍藉?”。錢煩道:“民籍”。劉洪起笑道:“俺也是民籍”。原來王府校尉都是地方派給王府的,類似於出徭役,州府派給王府的校尉便是民藉,衛所派的校尉便是軍藉,王府卻不能自已招人。這些校尉都有服役年限,幾年一過,該回哪回哪,王府的那點人馬便不斷流動,培植不出親信。劉洪起與錢煩攀談了幾句,拱手而別。郭虎在馬上亂吟道,小大姐,她姓齊,爬到樹上去摘梨,一陣風來羅裙起,差點露出好東西。吟罷,望著漸行漸近的莊子,漸漸沉默。
金花泉村,張濟立在柳樹下,看著家人揹著糧袋朝一戶破敗的草房走去。家人將糧濟助給了貧戶,出門後,遠遠地看到四少爺的身影,他快步攆了過來。“四爺,莫不是打俺的臉麼,油光水滑的光棍?恁不放心俺”。張濟聞言笑道:“恁也是受過餓的,莫多言語”。家人只道:“填不滿的窮坑”。這時,忽聞一陣馬蹄聲,兩人打馬而來,待走近了,張濟先是一驚,繼爾叫道:“郭虎!”。郭虎勒住馬,跳下鞍來,一個大禮朝張濟拜下去,道:“走了這二年,家裡都是四爺照管,謝過四爺了”。張濟道:“叫四哥,你這二年哪地張去了,如今在做甚營生?將才嚇了俺一跳,都說你咋著了,你這比先前還硬幫,可見十里無真信”。張濟與郭虎言說了幾句,擂了擂郭虎的肩膀,道:“這二年也扛煉出來了”,說罷瞅向劉洪起,劉洪起立在馬前道:“在下汝寧府西平縣鹽商劉洪起,為行路方便,借了這身皮——”。
村街上,“也不拐家裡坐坐,知道家門常來”,“不哩,今個有事,恁到牛寨也家來坐坐”。兩個鄉民正在寒暄,一旁,一個老頭握住一根樹枝,正躬身在牛糞周圍畫圈,畫圈是這堆糞有主的意思,老頭畫過圈,便匆匆往家裡尋糞箕子去了,張濟見之,搖頭笑了笑。張濟引著劉洪起,經過一所大宅院,向村西行去。那宅院門口一左一右立著兩個石鼓,門額上鑲著一塊石頭,上面刻著石敢當三個字,看這個家事,比劉洪起還要富裕些。村西頭的麥場已被稻草鋪滿,蜻蜓滿天,農人們正在打場。麥場一角,幾個人正在操練武藝,一個方臉漢子,對一個持槍的紅衣女子道:“是怎生捏的架子,架子要低,胡二馬三地,成了迷瞪僧”,說罷舞了幾槍。忽地遠處有人吟道,颯爽英姿五尺槍,云云,還有張濟的一聲好詩!方臉漢子便收了槍,抬眼看去,臉色徒變,頓時持槍衝向麥場邊的幾個人,嘴裡罵道:“待俺發脫了這廝的性命!”。他身後的紅衣女子叫了一聲哥!快步攆了上去。一個使鉤鐮槍的漢子叫道:“郭龍,你休這等的”。另一個持槍的高瘦漢子叫道:“郭虎,還不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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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濟對劉洪起道:“客人莫驚,家裡合氣罷了”,說罷,衝郭龍喝道:“你休要喝神斷鬼!”。郭虎嚇得白了臉,縮到了劉洪起身後。那方臉漢子嘴裡罵道:“爹彈掙了一輩子,前生做了甚孽,生下這畜牲”,徑直衝了過來。此人正是郭虎的哥哥郭龍,郭龍正欲往劉洪起身後撲去,冷不防劉洪起伸腿一鉤,郭龍原地一跳,卻未跳開,竟然向著地面摔了出去,一杆柘木槍也撒了手,郭龍在地上一個翻滾,立了起來,怒視劉洪起,喝道:“好陰賊!”。說罷衝了上來,一拳打向劉洪起面門,劉洪起卻靜立不動,待那拳打到半路,果然是虛招,那拳忽地一沉,變拳為爪,向劉洪起脖頸抓去。劉洪起猛地低頭,將對方的手夾在脖間,又一頭拾將過去,撞向郭龍面門,郭龍側頭相讓,耳朵卻被蹭了一下,頓覺火辣辣疼痛。
劉洪起趁勢一肘擊向郭龍腹部,郭龍一隻手被劉洪起的脖子夾住,騰挪不開,生生被劉洪起擊倒在地。
劉洪起走上前,伸手去拉郭龍,郭龍拉住劉洪起的手起身,卻不放手,不使劉洪起騰挪,一腳掃向劉洪起。劉洪起早有防備,一個凌空側翻避了開去,頓時采聲一片,“好手段!打得好個車軲轆”,打車軲轆就是側空翻。連遠處打場的農人也喝起採來。
日頭升起來了,農人身上起了汗。趕牛拉石碾子的村民停下活計,到場邊取了破草帽扣在頭上,回到麥場,繼續著千年不變的生計與勞作。
麥場一角,郭鳳紅著眼睛數落著,“瞎巴孩子,真個叫人氣苦,官府緝捕訛拿,將家裡的幾畝地淘個罄盡,豁鄧得爹也叫你氣死,緝捕你的榜文還在縣上,出了六十兩賞格,還敢回來!”,說罷,郭鳳蹲在地上哭道,俺沒了大呀。持鉤鐮槍的漢子在一旁道:“孝重千斤,日減一斤,莫哭了。郭鳳,你將才卻是胡說,郭大叔那咱就不好了,咋是郭虎氣死的”。郭龍喝道:“滾熊!咱家的事,輪到你鄭二數黑道黃!”。持鉤鐮槍的漢子不滿道:“不識玩兒,動不動熱臉”。
郭虎神情慘然道:“姐,哥,還不叫俺給爹上墳!”。郭龍道:“自小供你念書,勢望著你成才,唸了幾年,你才識幾個字?就是不成才,合當咱造化低,養著你,你卻是個惹禍的種子,俺小老子,你可惹下了!”,說到這,郭龍直拍大腿。二老虎鄭樂密又在一旁道:“這世道,殺人放火的受招安,殺個潑皮卻要償命”。張濟急道:“別要說了,你是叫官府將俺家掃了苗?俺也叫你一聲小老子,你是與俺積福哩!一天比一天拿不上把”。
無意中,劉洪起與郭鳳對視了一眼,二人飛快地錯開了目光。“是尖下巴”,劉洪起心道。莊士有個判斷美女的簡單辦法,美女都是尖下巴。但隨即,劉洪起想起生死不明的劉洪超,自責起來。郭龍絮叨著:“多虧張老爺照管,給咱爹打了材,唸了經,唉,你這一鬧,也不象人家了,你這二年在外頭倒是暢遂得緊”,郭虎聞言,又向張濟磕頭,張濟連忙將他扶起來。鄭樂密在一旁嘆道:“三拳兩腳闖了禍,拉拉扯扯去見官”。郭虎由地上爬起來,從馬鞍的袋囊中取出一瓶酒遞與郭龍,道:“哥,襄陵春,拿到墓上祭祀爹孃”。
望著郭氏兄妹遠去的身影,劉洪起若有所失,“洪超——”,他心中叫道。
“給客人刷刮馬匹,好生支應”,張濟吩咐道,又對劉洪起道:“劉財東先住下,房子盡有”。“教拳不教步,教步打師傅,大哥將才好步法”,使鉤鐮槍的漢子上前恭維道。劉洪起一抱拳:“西平縣劉洪起”。使鉤鐮槍的漢子回道:“二老虎鄭樂密”。“密縣楊線匠”,瘦高漢子也上前道。劉洪起詫異道,線匠?楊線匠慚愧道:大號楊明遠,原是裁縫,莊裡都叫俺楊線匠。鄭樂密笑道,你還沒忘自家姓甚。“滾”,楊線匠正色道。鄭樂密急道:“你!一天沒三句話,專會刺括人”。
劉洪起見楊線匠的槍桿上鐫著花紋,問道:“可是少林的盤花棍?”。楊線匠道正是。劉洪起接槍在手,看了看,問道:“將才,郭龍使的可是少林得自峨眉的槍法?”。楊線匠欽佩道,師傅內行!鄭樂密道:“不是白脖”。白脖就是外行。
劉洪起看著盤花棍上的花紋,心道,大約,這盤花棍上的花紋越多,少林功夫便越失真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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