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禹州
章節報錯
許州西北百里便是禹州。禹州原本叫鈞州,為避萬曆皇帝朱翊鈞的諱,改稱禹州。郭虎來到這裡,理論上是到家了,因為密縣屬於禹州。禹州城南30裡,晁喜鋪,據說晁錯的哥哥叫晁喜,是開客棧的,為人好義,地方上便用他的名子作為地名。晁喜鋪的一處莊子,村口坐著個老嫗,一手搖紡車,一手掂著線穗子,她身後是一院的柿子紅,柿子樹在這個時代,幾乎家家都要種的,號稱一棵柿樹半年糧。院中的柿子樹下,兒媳正撒出一把穀子,咕咕喚雞。院外,銅鈴丁當聲中,馬車駛過紡線的老嫗,俄爾,又有位騎驢先生,褡褳裡插著算盤,由門前經過。老嫗不時抬頭看一眼各路車馬,低頭思量一會才丟下,線紡得便不很寂寞。好象是故意要躲開老奶奶的閒思量,遠遠地有兩騎,下了鄉道,鑽進了樹林。
順著若有若無的林間小徑,趟過一條長滿蒲棒槌的溪流,前行不遠,兩人兩馬止於一座土丘前。土丘僅一人高,前面立著一塊碑:晁錯墓。“偽墓”,劉洪起鄙夷了一聲,便扶鞍上馬。郭虎道:“掌家的可是說這是衣冠冢?”。劉洪起道:“自古無不被盜掘之墓,西漢墓豈可堂而皇之存留至今,多是地方偽造勝蹟”。說罷,勒轉馬頭,出了林子。
中午時分,禹州城忽地一陣亂鬨,無數老幼湧出東門,紛紛叫嚷東關斬人了,前頭的跑出城門不遠,身後又是一陣亂鬨,城門口紛紛嚷叫擠死人了,於是人們又轉身往回跑,卻是城門口擠死個老頭,這真是賤民幸福的一天。劉洪起與郭虎由南門進了禹州城,一輛馬車迎面而過,車把式哼道,車軲轆一轉,白米又白麵。前行不遠,呼隆隆地轉磨之聲由一扇窗戶裡傳出,劉洪起一聽便知道磨在空轉,卻不知道主人去東門看熱鬧去了。街道空曠,除了店鋪,街角的一柄黃傘下坐著一個做針線的婦人,這個職業叫縫窮,倒是傳到了後世。街巷中有婦人的喊叫隱隱傳來,“老天爺呀,恁怎麼不長眼吶”,劉洪起扭頭看了一眼街巷,卻看到些秫秸門,這讓劉洪起驚訝,無論是汝陽縣還是西平縣,百姓尚不至窮困至此。又行了幾步,只見一片青琉璃瓦建築,門匾上書崇慶王府,崇應王與汝陽的崇王都是郡王,只是崇慶王府要比崇王府小多了。接著,是某某鎮國將軍府,輔國將軍府,再接著,又是某某王府。
大街上有潑皮在作惡,“你它孃的,牛逼還不小,我尋頓毛給你”,一人被打翻在地,潑皮居然還跳到對方肚皮上蹦了兩蹦。郭虎怒形於色,劉洪起卻道:“薄地少攬,閒事少管”。二人尋了一間飯鋪進去打尖。下午時分,二人出了禹州西門,在出城門前,劉洪起回身望去,只見城中一片青碧的琉璃瓦。禹州,這座開封府治下的小小散州,城內多半地方已被宗親府邸佔據了,禹州城內有十七家郡王府,以及數不清的鎮國將軍,輔國將軍,奉國將軍,鎮國中尉,輔國中尉底邸,多數所謂府邸不過是一處小小院落,上面卻掛著某某將軍的門匾。西門外一個賣燒餅的都姓朱,都有個輔國中尉爵位。世襲,長久世襲,大面積世襲,不但姓朱的世襲,許多衛所官的世襲都能追溯到國初,從龍之功蔭及二百六十年後的子孫。除了世襲,還有分封,已經有了西漢七國之亂,西晉八王之亂,還搞分封,這就很不一般了,果然,在腰子臉死後不久,朱老四就反了。劉洪起懷著對腰子臉的深深鄙視出了禹州。“象他孃的老鼠一樣能繁殖”,他在心中咒罵道。
在近百年前的昏君嘉靖時代,朝廷就養不起宗親了,但又不能限制宗親生孩子,因為沒有上環結紮技術,只得限制宗親註冊,限制宗親註冊的法令就是《宗藩條例》,現在玉碟上的宗親已有十萬,還有數十萬未上玉碟的,因《宗藩條例》的限制上不了玉碟,進入不到體制內,吃不上財政飯。《宗藩條例》出臺後,禹州的懷慶郡王生了一百多個兒子,只有十個上了玉碟,餘者只得自謀出路。懷慶王只是禹州城的十七家郡王之一,這十七家郡王的源頭是徽親王。徽王傳了四世,末世徽王在地方作惡,原本作惡也不算啥,但正趕上嘉靖為養活宗藩頭痛,於是,洛陽的伊王,禹州的徽王都因為作惡被嘉靖削去王爵,都只傳了四世。但朝廷只是將親王削爵了,至於親王的那些支脈,大量的郡王和將軍還存留著。
那個印度故事,棋盤上,第一格擺一粒米,第二格擺兩粒米,第三格擺四粒米——最後使國王掏空了糧倉。顯然,朱元璋的數學很差勁,懷慶郡王第一格站著一人,第二格就站著一百人,比棋盤上米粒的增加速度快多了。
東門的擠死人的熱鬧還在繼續,忽聞南門一聲炮響,接著是鳴鑼開道,旗傘隨行,人們抬著城隍出行。百姓一路燒香,鳴炮,磕頭,有人端來水來灑在地上。禹州城除了王府多便是廟多。似乎嫌廟還不夠多,明初,朱元璋下詔,在各地建城隍廟,又封各府,州,縣城隍分別為公爵,侯爵,伯爵。於是各地又多了座城隍廟,在大明以前是沒什麼城隍廟的,這是朱元璋乾的另一件蠢事。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
據開封府志記載,七年後的崇禎十四年,李自成破禹州,良民被殺以萬數。九年後的崇禎十六年,土賊武岡入城,殺人為糧,拆屋充薪,凡晏會膾灸,無不以人為之,烹割一入豬狗,城中白骨成堵,為曠古未有之變。
第二天清晨,禹州西南三十里,呂山。翠波碧海間點綴著紅牆黃瓦,纏繞在山腰的雲霧使得這片建築有如天宮。若拾級而上,蜿蜒的臺階盡頭是三扇拱門,匾額上題著啟娘廟。啟娘就是大禹的老婆,在啟娘廟以東六里,還有一處二姨廟,姐妹二人共事一夫,一夫便是大禹,下的崽子便是夏朝的開國國君啟。姐姐是啟娘,妹妹是二姨兼小老婆。在呂山西北百餘里的登封也有類似傳說,少室山以東十餘里是太室山。太室山相傳為大禹的老婆居住,少室山則為小老婆居住,而少林寺在少寺山下。
啟娘廟的圍牆外還有一圈更高的圍牆,乃是碎石堆就,垛口上立著嘍羅,持的槍多是竹子安個槍頭,在槍頭與竹杆的銜接處,可見藍色的破布。寨門上的草亭下掛著一塊破犁頭,想是用於敲擊。此時,啟娘廟大殿,在啟孃的神像下,上首坐著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頗似李雪健,乃是寨主安四季。他是礦工出身,三年前造反,如今手下有數百人。在這土寇四起的年代,河南每個縣都有幾個土寇。不過安四季還時常做點殺富濟貧的勾當,因此民憤不甚大。他與走西北路販鹽的劉洪超是老朋友,與郭虎則是禹州同鄉。
安四季正與身旁的頭領敘話,那頭領用陝西話道:“一隊錢眼兒,二隊點燈子,三隊李晉王,四隊蠍子塊,五隊老張飛,六隊亂世王,七隊夜不收,八隊李自成”。說的是乃是幾年前,陝西流賊初起時,勢力最大的王左掛部下。那陝西口音又道:“王頭領歿了後,各隊推舉不沾泥張存孟為頭領,前年張頭領又在山西歿了,三四五六隊都歸李自成,大哥,這李自成三字,萬萬不敢叫官府知道,這幫鱉孫一滿解不下,迷瞪地,還李鴻基李鴻基地叫哩”,能將情況說的這麼祥細,可見此人也是老賊了。這個老賊半年前因傷退出了革命隊伍,被安四季收留。安四季時常向他詢問流賊的情況。老賊還在講述,他道:“老瘦叫饒把火,少婦叫美羊,孩童叫骨爛”,卻是在介紹吃人經驗。羅嘍進來稟道:“劉家走鹽的郭虎在山門外候著哩”,安四季噢了一聲,道:“他來幹啥,來了幾個?”。羅嘍回道:“只帶了一個,著一身王府校尉的行頭”。片刻後,安四季由座上起身,衝門口的劉洪起,郭虎抱拳道,二位爺請坐。郭虎道:“安大杆架,這位是咱的大掌家西平劉洪起,途經寶地,特來拜上”。
院中一株野杏黃熟了,一陣秋風舞過,黃葉繽紛,日頭漸升漸高,滿山雲霧正在退隱,雨與霧終不是人間的常態。
大殿內,安四季道:“咋出了這事,俺通不曉得,兩手握空拳,好漢難敵四手哇,可惜了劉四哥的身手。唉,劉四哥回回來,與俺言說,那些話可是太對俺的心思了,俺的兄弟有對不起百姓的地方,劉四哥都叫俺掰查個明白,只差貼著俺的耳朵叮嚀,可傷,可傷”,他嘆口氣,又慨然道:“杆子裡出了孬人啦,沒謙恥的強賊,恩將仇報,扒山虎,撲山虎咱還真沒拿眼皮夾他,只恨臨潁不在俺地頭上,不然俺破著折掉二百個弟兄,恨不得一時間就替劉四哥討個公道”,劉洪起聞言,只得起身道謝,心中卻道,幹咋呼,說得比鱉蛋還光,說大話使小錢,走親戚挎小籃。劉洪起重新落座後,問道,聽郭虎說,安大哥做過礦工,敢問安大哥可能弄來幾千斤火藥?
安四季道:“咋要這許多?一二百斤,俺這個窯黑子還弄得到,可這數千斤,俺且打問著,盡俺的力量奉承便是”。劉洪起一聽就知道這是老油條,老油條從不會拒絕人,哪怕明明做不成,也不說做不成,而說幫你問問。劉洪起與他又扯了幾句閒篇,便起身告辭,安四季起身道:“急惶啥,吃了飯再走也不遲,通沒有什麼相待,若不嫌棄,還有幾樣野味”。
山門前一株棠梨結出雞蛋大的果實,這果實也可稱之為野梨,褐色,個小酸澀,少人問津。棠梨樹下,劉洪起道:“安大杆架雖自在,只怕不是長久之計”。安四季嘆口氣道:“不做這個,指啥吃哩。我心裡本不待如此,時時想著及早抽頭,可受招安,俺在官府裡沒人,再叫人暗算了”。劉洪起道:“險些忘了。敢問大杆架,炭價幾個錢一石?”。安四季笑道:“劉掌家算問對人了,咱三年前還在呂山挖炭,稀爬爛賤地,不值幾個,那咱四錢銀子一石,如今——”,說到這,安四季撓撓頭笑了。劉洪起心道,四錢銀子一石煤,還說稀爬爛賤地?他是把煤和火藥等量齊觀了,哪裡知道後世的一個火電廠,一天就要用幾千噸煤,一天,不是一年!
劉洪起再次向安四季一抱拳,道了聲告辭,便與郭虎順著石級下山了。望著劉洪起的背影,安四季自語道:“修寨抓幾個抹抹匠來便是,要甚火藥?沒要緊,還將個四弟陷進去,砍著頂愁帽”。
下午時分,禹州西北五十里,收割後的田野裡隆著一塊青綠,劉洪起立在這塊青綠前,看著石碑上的“後漢高祖劉知遠墓”,心道,已有了兩個漢高祖,而劉國能追求的便是第三個。他吟道,勇夫安識義,智者必懷仁。這首詩的後兩句是疾風知疾草,板蕩識誠臣,以後兩句更著名。但劉洪起更欣賞前兩句,勇夫安識義這是預防在先,要警惕沒文化的武夫,而板蕩識誠臣是屁話,天下都板蕩了,莫非是要以天下板蕩為代價去識誠臣?亂世,天下板蕩的定義便是沒文化的武夫主宰天下,製造出五胡十六國以及五代十國。
劉洪起道:“五十年五個朝代”。見郭勇聽不明白,劉洪起道,你需讀些書。郭虎道:“理俺懂,一隻死老鼠壞一鍋湯”。劉洪起道:“無非是這個道理,只是老鼠是自家跳進湯裡的,而劉知遠,石敬瑭輩,卻是人主放進湯裡的,那天我打發了吳敬傑,就是防微杜漸”。郭虎點了點頭。二人走在田野上,腳下不時冒出一點物什,象是磚頭的一角,或瓦片的一截,有的上面還殘存一點釉子,郭虎道:“秦磚漢瓦,俺們莊稼人,成年徹輩子地往外拾,也拾不完”。
喜歡重造天下請大家收藏:()重造天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