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雲一別後,如此世事經變,竟然又是流水百年。

玉迫江中白浪滔滔,恰似一條少女臂間雪白的絲帛。蓊鬱的群山之間有紅喙白羽的鶴兒振翅而過,那接天石碑仍舊聳立於雲端。

今日乃是又一屆揀選弟子之日,青石廣場上已經站著許多前來拜師的少年少女們。皆是青蔥年華,年輕的臉龐上帶著掩蓋不住的興奮之色,一時氣氛喧闐,惹得站在殿前準備挑選弟子的諸峰劍君臉上的神色亦輕快了不少。

“咦,且瞧那殿上的青衫修士。”

自疑林與樓泓引接連飛昇而去,有生界之中其他宗門的長老皆有心將自己家的小輩送入青雲劍宗之中做個苦行的劍修。

此時說話的這位乃是東陰花豹一族的花逐仙,她雙眼放著精光,一隻手指向那立在殿前身著一席湛澹青衫的男子,和自己的同伴悄悄地說起話來,“旁的劍君皆是笑吟吟的模樣,怎麼到了他,臉色卻像塊冰一般。若非我父皇擰不過我母后,我東陰堂堂公主,竟然淪落到任人揀選的地步。”

花逐仙身旁的綠衣少女想起國主花無憂日日同王后玉引蝶打架的模樣,整條長街上都能聽到宮中的動靜。

她伸手撓了撓頭,無奈地說道,“殿下,你也知曉國主的修為遠在王后之下,送你來青雲習劍,這乃是無奈之策。國主臨行前曾同綠醞說,若你想少受些苦便尋這青雲劍宗一位喚付叡的修士做師尊。他們二人舊時有過一些交情,而且那位付劍士的性情溫和,所在的如意峰環境又清幽雅緻,你以後的日子不會太難過的。”

花逐仙聞言憤恨地跺了跺腳,想起自己與花無憂在家被玉引蝶以武力鎮壓的情形來。她越想心中越發悲憤,伸出一隻手指直直地指向那殿前立著的青衫男子,“我偏不聽他這個糟老頭子的話,我要選他,做我的師尊。”

花無憂生得俊朗,嘴巴又甜。不知曉東陰多少女妖費盡了心思,只是想同他共度一晚。

綠醞見花逐仙指向的人,想起臨行前花無憂的另一番囑託,慌慌張張地將她的手指裹在掌心,收了起來,“殿下,殿下。那青衣修士乃是聞名此界的沈青行。他雖修為高深可性情實在不可捉摸,不行,這個不行。”

封睨望注意到此處的動靜,笑著偏過頭去看自己的徒弟,“今日這場上不乏許多天資過人之子,青行可有了收徒一二的興致。”

男子側臉如山巒疊嶂,眉峰蹙起,更是似昆吾山巔常年不化的冰雪一般凌冽。沈雲謁面龐低垂,沒有絲毫的興趣,“為人師者需盡心竭力,若有不甚便有毀人子弟之嫌,此敦敦重任青行尚不能承擔。”

“可你可知曉,連如意峰上的同輩弟子都收了不少徒弟了,莫非你想流霜頂再後繼無人。”

封睨望兩道長眉狠狠地朝下一壓,嘴中的字幾乎是一個接著一個蹦出來的。沈雲謁卻不看他,他抬起頭看了一眼四無浮翳的天空,接著緩緩地轉過身子,朝眼前這做了自己幾百年的師尊鄭重地行了一禮。

“師尊,自那時起我的心便似一汪冰泉,容納不了任何東西,只是也無波無瀾。我尋了她百年,有生界中的每一寸土地我都行過,只是終究一無所獲,如今竟然也開始覺得倦意盎盎。”沈雲謁腳下多了一抹潔白柔軟的雲來,“我離大乘始終都只差一步,卻並非是我不能,而是徒兒不肯、不願。”

他說完渾身修為暴漲,竟在一瞬便躍至大乘後期,如此離飛昇上界又只差最後的一步。沈雲謁朝著封睨望又是緩緩一拜,“此別一去,青行便在太盱境敬候師尊。”

青石廣場上的眾人皆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在原地,花逐仙見自己想拜的師尊竟然踏雲自上空飛遠,第一反應便是要去追。只是她身旁的綠醞卻死死地拉住了少女,“不行,殿下。臨行前,王后還有一言,無論如何,決不能給東陰一族落了臉面。若你去追,綠醞只怕來日回家會被父親揍個半死。”

她二人周身許多少年少女皆看了過來,花逐仙白皙的額頭上青筋亙起,她咬著牙說道,“你快些放手,我不追便是。他們都看過來了,這才叫真真正正地丟了我們東陰的臉面,你快些鬆開,鬆開。”

沈雲謁雙手負在身後,他看著青石廣場上身姿如松的青蔥一輩們,嘴邊緩緩露出個溫和的笑容來,“此間有界,唯心卻無垠。劍者乃是苦修,需如夜色中迎風執炬持心不改,才可在此一途中成就無上道。”

男子一揮衣袖,整個人便踏著雲一瞬消失在天際。封睨望看著那漸漸化成一黑點的人影,無奈地搖了搖頭,心中知曉他這徒兒破空飛昇之前只怕還要再去一個地方。

從前遍地的碎石都已經被絨絨的綠茵遮蓋了起來,只有一處格外不同。那處有隨風搖曳的如海野花,簇擁著一塊孤零零的石碑。沈雲謁踏入花海的那一刻,繁複交纏的陣法便自己退了開來,搖曳的花朵朝兩旁分開,為青衫男子讓出一條細長的小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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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雲謁走到石碑前,蹲下身子,伸出一隻手輕柔地摸了摸那石碑上的幾個小字。他臉上的冷色緩緩退去,修長的手指在碑上流連,“阿憐,我日後恐怕不能再經常來看你了。這百年間,我已經走遍了有生界的每一寸土地卻都未能發現你的蹤跡。原來,這一次竟不是你的賭局。”

男子嘴邊露出一抹苦澀的笑來,“如你所願,樓師叔已經飛昇上界而去了,我很快也將離開此界。一年接著一年,我終於明白原來竟是真的,竟然真的只能在夢中與你相見、同你撫琴舞劍。可你終究是怪我的罷,所以未曾入夢來過一次,我恐怕不會再經常想你了,所以來我的夢中一次罷,阿憐。”

男子的最後一聲輕喚像一陣煙般散在風中,溫柔且無奈,好似初夏的槐花開滿了枝頭,重疊懸垂,帶著芬芳簌簌地落到了地面之上。

沈雲謁緩緩地起身,如江南雨後煙波般湛澹的衣角在空中一劃而過。他極緩地轉過身去,朝前走了片刻又猛地回過頭去,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立在地面上的石碑。

男子輕嘆了口氣,終於慢慢朝前走去。

這時突然自空中飛來了一隻白色的蝴蝶,它忽而飛低,穿過一片繁盛的花海,來到了沈雲謁身旁,在他周遭悠悠地盤旋。

青衫男子心中一震,他朝空中伸出手去,果然見那白蝶遊弋了幾圈之後輕振著翅膀落在了他的指尖上。

沈雲謁心中微微陷了下去,他看著那隻蝴蝶眉目都軟和下來,輕聲地道,“阿憐,是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