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戲廳裡不如想象中的熱鬧,偌大的空間裡只有幾臺遊戲機亮著,視野之內並無玩家。究其原因應該是這樣的,想來的玩家被太陽堵得不敢出門,想走的玩家也被太陽堵得不敢出門,此門非彼門,此玩家自然也非彼玩家。遊戲廳前臺放著半瓶冰紅茶,老闆在躺椅上呼呼大睡。雪兒把冰紅茶立起來,在下面壓了一張十塊,手裡拿著二十個幣四周張望著,有空調的遊戲機位應該會涼快些。

“咱們去那吧。”她指著遊戲廳角落的天花板,那片天花板上嵌著一臺吸頂空調,呼呼地吹出肉眼可見的涼氣。大廳裡幾列遊戲機整齊排開,擋住了那個角落的遊戲機位——像是掩護士兵的戰壕,又像是誘敵深入的陷阱。

雪兒並不知道,唯一的空調下坐著唯一的玩家。而她手指的方向,不是遊戲廳的牆角,而是命運的拐角。

兩人慢悠悠地來到角落,看到那個遊戲機位上坐著一個男人。頭髮染成非常顯眼的黃色,像是打翻的屎盆子扣在腦門上。那件機車皮衣極為邋遢地半披著,兩條袖子軟綿綿地耷拉下來,瘦小的身軀縮在裡面,讓人忍不住替一件衣服感到惋惜。雪兒一看這人流裡流氣的,不安地說。

“咱們走吧。”

沒等盧西安回答,那個黃毛小子倒是先開了口。

“走哪去啊,雪兒。”

雪兒一愣,這個流氓竟然認識自己,不解之餘更多的是害怕,因為這股邪魅的語氣讓她想起一個人——二賴子。那黃毛小子轉過頭來,菸頭都快燒到嘴巴了,滿頭屎黃色的頭髮都蓋不住那些打滿雙耳的耳釘,笑起來露出滿口黑牙,叫人看了胃裡一陣翻騰。

“你..你幹嘛?”雪兒警惕了起來,後退了幾步。但她很快意識到,盧西安現在脾氣比天都大,讓他跟流氓正面接觸太容易起衝突。於是又上前幾步,有些顫抖地說。

“別過來,我會報警的。”手機撥號盤已經就緒。

“怎麼,保護你的男朋...咳,呸,呸。”菸頭在黃毛嘴上燙出個血泡,這可把黃毛氣壞了,兩肩一抖,那件機車皮衣抖落在地——自以為很炫很酷。

“喂,後面那小子,老爺們縮在女朋友後面算什麼本事,有種就跟我幹一架,贏的人帶走雪兒,ho?”那個的尾音凝固在空氣之中,空調都吹不動。場面陷入令人窒息的尷尬。

即使這個黃毛作惡多端,此處還是應當給予他一箇中肯且客觀的評價:這段話的前面幾個字作為兩個雄性爭奪一個雌性的挑釁來說平淡無奇,屬於動物界通用法則。至於後面那個英文單詞...首先是語法不對,其次語境不對,再者發音也不對,這麼一說好像沒什麼是對的。其實不然,這個哪哪都不對的單詞恰好昇華了他獨特的氣質,是為畫龍點睛之詞。如果他之前的模樣還不夠資格為殺馬特家族的成員擦鞋,那這個英文單詞將帶他飛昇至整個家族的頭把交椅,助他成為集殺馬特榮耀於一身的男人——至少他自己是這麼想的。

盧西安眉頭都不皺一下,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一動不動的那種面無表情。這黃毛人沒什麼本事,就是自尊心賊強。盧西安的從容讓他覺得自己被侮辱了,心說竟然有人敢蔑視我賴帝下的戰書,一頭屎黃色直接炸毛,衝上去一把推開盧西安,拉起雪兒就要走。

這個自稱賴帝的男人已經釀成大錯——煤氣罐好好的放在遠處,又不會無故爆炸,就算爆炸了,人站得遠遠的頂多也就被那股氣浪掀翻,無傷大雅而已。黃毛就非得跟個煤氣罐過不去,非得靠近,靠近還非得點火,點完火還非不肯走。這樣的話,掀翻他的就不是溫柔的氣浪了,那將是王的震怒,將是焚盡天地的巨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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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西安的瞳孔暗淡下去,盛怒從眼底騰起,直到灼燃,達到沸騰。即將噴薄之際,卻遭到某種力量的強烈壓制,那力量極其強大,全力地壓縮著他的憤怒,試圖將其消滅。那感覺不像是冷水撲滅怒火,更像是倒塌而下的一面牆,壓在熊熊火焰上,冰冷到絕望,無縫無隙無法抵抗。

那對瞳孔重新陷入暗淡,藉著最後一焰怒火,只以一記輕輕的重拳釋放了自己的不滿。哪知黃毛連這拳也挨不住,直接側摔過去一嘴啃在了遊戲機的鋼邊上,幾顆黑牙隨著鮮血崩射出來,落在遊戲機的幣槽裡。這下黃毛連喊痛的力氣都沒了,奄奄一息地趴著,像一坨屎粘在遊戲機上,吸引來幾隻黑色的蒼蠅。

雪兒搖了搖頭,她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二賴子被揍地不省人事。

天空瞬間暗了下來,暴雨於無聲處潑灑,而又覆蓋無聲。霎時間暴戾的極響籠罩全世界,雨勢極其迅猛似乎想掩蓋些什麼。冥冥之中一道莫名的聲響傳進盧西安的耳朵裡,像是心跳,但不是他自己的,是世界的...是整個世界的心跳,磅礴震撼。靈魂彷彿受到召喚,他一把甩開雪兒的手,全力衝出遊戲廳,衝進了無邊雨幕之中。

站定在街道中央,仰頭凝望。暴雨瓢潑直下,彷彿無數根青針由天灑落。一針針刺進他的眼裡,沿著冰涼的軀體滑落。洗刷拳上大片的血跡,滌盪心中翻滾的暴怒。盧西安就這麼站在大雨之中,享受淋漓的暢快,陷入虛無的迷離。

“西安!”雪兒絕望地吼叫。

盧西安轉過身來,瞳孔裡映出一道寒光,一柄幾尺長的西瓜刀從他的肩膀劈落,斜砍直下,撕開整個胸膛——頓時鮮血迸射,化入狂雨灑落一地。那張臉上依然面無表情,只是雨水黏附更顯得陰森冷酷。身體後仰倒地,砸在地面上濺起大片水花。血汙在身下彌散開來,稀釋於青石板的縫隙之中。

二賴子見勢不妙,西瓜刀一扔,跑得沒影。雪兒驚得全身顫抖,手機鎖屏都劃不開,她迅速跑到遊戲廳前臺撥打座機,號碼按得飛快。幾聲嘟嘟之後,接通了。

不等盧爸說出個“喂”字,雪兒直接大喊。

“叔叔,快來遊戲廳!西安被人砍了!”

盧爸甚至沒時間發愣,一把扔掉了聽筒,拖鞋背心跨上腳踏車直衝出去。腳踏車上的男人萬分焦急,車前混沌一片,身後雨幕縫合,茫茫天地間無門無路。而父子之間的羈絆又豈是狂雨可斷——堅定的眼神穿透雨幕連線遠方,為他注入凌駕於時光之上的能量。腳踏板上冒起隱約的火星,燥熱的車身嚇得雨水都不敢滴落。極速的蹬踏給腳踏車提供超支的動力,在無邊雨幕中強行撕開一條通路,直刺向地平線的遠端。

混沌中一抹鮮紅灼傷了他的雙眼,盧爸不顧高速飛轉的輪胎,鬆開手把腳踏車甩在一旁,自己也被巨大的慣性帶著滾了出去,不知疼痛地撲向盧西安。來不及看見兒子胸前那道巨口,背起他就往醫院衝。

“去把你媽叫來!”盧爸朝著雪兒大聲喊叫,奔跑著消失的茫茫雨幕之中。

盧西安伏在父親的背上,意識中已經沒有所謂的思想了。只是原始地、本質地感受到父親那如大山般堅實可靠的腰背。大雨蓋過世界,卻蓋不過父親強勁的心跳——那是一個孩子永遠的港灣。

雪兒道出事情的來龍去脈,眼淚早已溼得滿襟。如果現在二賴子在這裡,盧爸盧媽絕對能活剝了他。可他不在,老兩口只能消化著這股憤怒,化作眼淚擠出。林老頭聽得入了神,一時竟忘了下筆,滿臉惆悵地看著窗外,對病人的遭遇感同身受是他從醫多年來堅持且貫徹的原則。都說鸚鵡通人性,那隻灰鸚鵡瞪大了銅鈴般的雙眼,雕像一般靜止在鳥籠裡的棲槓上。

日光燈發出暗淡的光,把慘白填補進地磚的縫隙裡,試圖覆蓋那些層疊的鞋印,卻襯得四周更加陰冷。空氣中瀰漫著雨血混雜的腥味,無孔不入地隨入眾人的鼻息之中。窗外的暴雨無休無止,沉重的雨滴砸得芭蕉樹垂下葉片,彷彿也在為盧西安的不幸遭遇扼腕嘆息。

時鐘滴答地走著,與暴雨合奏悲歌一曲。五位聽眾默不作聲,挽留住天地戾響中最後一片沉寂。

良久。

咳。

乾澀的喉嚨濾去大部分音量,只流出一聲輕咳。雨聲圍合之下,卻如悲歌寂寥突轉高亢。傳入眾人的耳中,比繞樑之音動聽,較世間天籟更甚。

四人一齊轉頭看去——是盧西安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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