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和一帶方言確實管“鞋子”叫“孩子”;

滬語裡“da”是“洗”的意思,音同“打”。

薄荷荼靡梨花白 第三卷:水入茶香茶入水 一彈流水一彈月

人生,就像一次遊歷。

一路上,拾起些什麼,丟下些什麼,剩下些什麼。或許兜兜轉轉一大圈後,我們會再次撿到曾經遺落下的也未可知……

我細細地給貍貓拭著臉,一寸一寸,不放過任何一個細微之處,他的眉毛依舊濃密似墨,他的眼睛依舊狹長雍容,他的鼻樑依舊俊挺如昔,他的身形依舊飄逸優雅……我們應該樂觀一些,不是嗎?至少他醒過來了,至少,除了心智,其他一切都還是和過去一樣完美得沒有任何瑕疵。而且,吃飯穿衣走路這些最基礎的東西他一下便掌握了。

更重要的是,他遠離了煩惱和憂愁,遠離了是是非非的紛爭世事。因為,我便是他所有憂傷紛爭的源頭,而他,已將我徹底地遺忘。

在那雙清澈透明的眼底,再也找不見我曾經的深深投影……

我,很難過……

他弄丟了自己,而我弄丟了心……為什麼要替我接下那一掌?因為我,竟將他從眾生參拜的帝王貶謫為一個純真懵懂的稚童,情何以堪。

指尖傳來一絲吃痛……

回神一看,他竟將我的手指放入口中如貓兒一般輕輕啃噬著,我抽出手朝他笑著輕輕擺了擺:“手指是不可以吃的,知道嗎?你是不是餓了呢?”

他自然是不會回答我的。我牽過他的手,帶他去廚房。路過圓圓的迴廊時,他伸出另外一隻手,一根一根柱子挨個觸了個遍,和所有的孩子一樣,對於任何新鮮未曾見過的物事,總是要首先透過觸覺才能確認其性質。

我將他安坐在長凳上,轉頭在櫥櫃裡找了找,發現沒有現成的食物,便從米缸裡淘出一些玉米麵打算做饅頭給他吃。我舀來一瓢水坐在他身邊開始和麵,我的動作彷彿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他挨著我聚精會神地盯著那麵粉由散狀到糊狀的每一個變化,但是他的注意力很快便被桌上幾只排著細細長隊路過的螞蟻給轉移了。

伸出手探進盆裡,他蘸了點和了少許麵粉的水放在其中一隻螞蟻的身上,那螞蟻登時被困在這滴粘稠的液體中急得探頭伸腳團團轉著找不到出口,彷彿看著這小螞蟻困窘的樣子很是有趣,他的唇邊綻開了一個開心的笑。

我不禁有些哭笑不得,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果真,他本性便是喜好捉弄人的,以前在宮裡,他就總是戲弄於我,我想,自己那時候像這小螞蟻一樣左右為難的樣子一定很是取悅了他。

頗有幾分同病相憐之感,我從那滴水珠裡將那小螞蟻放了出來,似乎對我解救了他的玩具很是不滿,他微微蹙眉,眯著眼看向我,我哄他,“我教你做饅頭好不好呢?”

將一個柔軟的麵疙瘩放入他手心,我握著他的手,操控著他的手指捏了一個饅頭,我捧著饅頭對他說:“饅頭。這個是饅頭。饅——頭——”我耐心地拉長著音教他,他卻毫不領情,不但不肯啟唇,還惡劣地將我捏出的饅頭一掌拍扁。我想,我終於知道紫苑頑皮的根源所在了。

雖然像嬰兒一般白紙一張,但是,天賦這種東西確實是與生俱來想抹煞都抹煞不掉的,他果然天生便是極聰明的,任何東西只要我教過他一遍,他看過以後,第二次做起來便有模有樣,再多做幾次以後更是輕車熟路。當然,這只限於他感興趣的事情,比如寫字,比如計算。而有些事情,他彷彿天生便排斥摒棄,比如做饅頭,比如洗衣服。

還有一件很讓我頭疼的事情:他始終不曾開口說一個字。開始我憂心忡忡擔心是不是他的聲帶受損,但是族裡的郎中瞧過後說是喉嚨應該沒有問題,只是不習慣發音而以,還鼓勵我說多和他說說話,興許他聽著聽著便學會了。於是,除了睡覺幾乎每時每刻我都對他不停地說著話,但是他卻始終金口難開,永遠都是我一個人在自言自語。

“肇黎茂,你叫肇黎茂。肇字是這樣寫的……”我用樹枝在地上一筆一劃認真地寫著,“再來是‘黎’字……還有‘茂’……”

他今天很配合,沒有被邊上的小鳥或者小花給吸引了注意力,認認真真地由著我握著他的手一筆一筆寫著,兩遍之後他便掌握了這三個字的寫法,他現在已經會寫百來個字了,雖然就像八哥學舌一樣,他只是會寫,卻不明白具體的意思,但是,總是一天一天在進步,不是嗎?

我開心地拍了拍他手上在寫字時不小心沾染上的泥土,拉著他的手站起來。“很好!今天我們就寫到這裡吧。”

“安薇~我們要去月亮溪洗衣裳咯!你去嗎?”族中幾個年輕的小姑娘端著木盆朝我揮手招呼我同去。

“好嘞!你們先去,我一會兒便來。”我愉快地回複。

我將貍貓帶回圓樓裡找到正在廊下刨木做凳子的巧星,拜託他幫我看著貍貓,巧星爽朗地應承了下來。我轉身,卻發現走不了,回頭一看卻是貍貓攥著我的袖口,像一隻被遺棄的小貓一樣眼汪汪地瞅著我,看得我心裡一陣愧疚。他自醒過來以後便是我一手照顧的,對於外人他總是有一種天然的警惕和排斥,或許是因為他醒來第一眼看見的便是我,或許,在他的記憶深處還存有對我的些許影像……雖然,我知道第一種雛鳥情結的可能性更大些……但是,私下裡我總是用第二種可能性很阿q地安慰我自己。

我安撫他:“我去給你洗衣裳,洗好幹淨的衣裳穿著才會舒服,你在這裡看巧星刨木頭好嗎?我去去就回。”

剛要抬腳,身後傳來的一聲生澀急迫的呼喚卻將我的腳步生生頓住。

“安……”

我激動地回頭,只見貍貓著急地絞著手,像個無措的孩子,我抓緊他的手臂,“是你在叫我嗎?是你嗎,貍貓?”巧星也丟下了手中的活計湊上前來,用望月語問我:“是他說的嗎?我剛才好像聽見他說話了!”

他怔怔地看看我,又看看巧星,似乎不明白我們為什麼這麼激動。我責怪自己太過毛躁嚇到了他,我望著他的眼睛放柔語調,撫著他的手背輕聲地誘導他:“你適才叫我什麼呢?再叫一次好不好呢?”

他張了張嘴,喉結動了動,有些著急的樣子。我說:“不急不急,我們慢慢來。”

他又張了張嘴,艱難地吐出一個字:“安。”帶著奇妙的磁性,像古琴低低地優雅著,正是我所熟悉的頻率!

我抱住他又哭又笑,“再說一次好嗎?再說一次好嗎?”

“安……安……安……”一聲比一聲清晰,一聲比一聲準確。我好開心!真的好開心!雖然只有一個字,但是證明他的嗓子還是完好無缺的,證明他正在漸漸的恢複!

巧星亦替我感到由衷的快樂,拉過我的手在我的手心落下一吻,在望月族,這個動作是表示衷心的祝福。我開心地觸了觸他的右臉頰,他亦微笑地回觸我的臉頰。

之後,我便拉著貍貓幾乎跑遍了整座圓樓,挨家挨戶地宣佈著,希望將我的快樂分享給所有這些善良的人們。族裡的男男女女歡呼著親吻我的手心,直到貍貓攥著我的袖口蹙起了眉,我才想起他可能是不適應這樣熱鬧的場面,連連譴責自己得意忘形疏忽了他的感受,他現在跟孩子一樣任何異樣都會引起他的不安和恐懼。我趕忙藉口要去浣洗衣物,一一揮手告別了他們,將貍貓帶離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