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風湖,湖畔碼頭船隻密匝,入夜了,船頭亮著的風燈像是一點橙黃的星火,從碼頭一點點散開遍佈在墨藍色的湖面上,直到夜霧稀薄也能遮擋

夏日晴好的天氣本來就少,夜裡更是多雨纏綿,可今夜卻月朗星稀,上風湖聚攏來不知多少來遊湖的雅客,世家貴族有自己奢靡的大船,普通人想一窺鏡湖映月只能擠在碼頭租船。

唐雲羨換上一身船伕的裝束站在碼頭遠處的一個小棧橋上,有風吹過,挽起她碎短的發絲,她壓了壓蘆葦編得鬥笠,這身衣服足夠粗糙邋遢,夜晚鬥笠又遮住她大半張臉,不會有人認出來的。這邊通著獨一亭後的長街,來來往往的都是人,不一會兒,穆玳也出現了,她緊挨著一個可以稱之為英武的男人懷中,彷彿風一吹就要朝那人懷裡靠去,這人便是大理寺少卿陶知溫。

他糾纏穆玳有段時間了,雖然年屆四十還只是個少卿,出手倒還算闊綽,可這點闊綽在穆玳這裡只能算是望向與星月爭輝的燭火,不自量力。如今穆玳答應他遊玩陪伴的邀約,陶知溫喜不自勝,穿得也是格外闊氣,恨不得全部家當都帶在身上,彷彿只孔雀。

唐雲羨眼見臭不要臉的魚咬鈎,卻也笑不出來,她手裡的線索其實不多,這一條如果沒有收獲,也不知下一個從哪裡找去。

當年師父是玉燭寺卿的唐雲羨知道許多別人無法想象的事,朝中大臣結黨而爭,許多人表面與太後一黨保持距離,但私下暗通款曲。玉燭寺卿自然與其中一些人有所往來,唐雲羨親眼見過陶知溫替太後監視大理寺的往來信函,那時他不過是個簿錄。可後來,太後出事,這些人因為只藏在暗中所以心安理得又成了如今皇上的忠臣,這樣的人,唐雲羨不屑,卻也無可厚非。

她天生便不是個愛憎強烈的人,幼時流落街頭,多醜陋的生死人性都看過,並不覺得這是值得一哂的大事,而與其說她被帶回玉燭寺後是忠於太後,倒不如說唐雲羨一直忠誠的只有改變了她人生的師父。她對旁人情世故的漠然是種多年來的習慣,淩慕雲教導她,太過強烈的感情往往會影響判斷的正確,如果只是個普通人,自己錯為自己決定也只是一個人活得不痛快,但玉燭寺卿不行,越是高位越要對人世間的紛繁情緒持有戒備之心,這才是上位者該有的姿態。

其實,唐雲羨覺得師父並沒做到。

她想著,思緒飄忽起來,遠遠傳來穆玳的輕柔的笑聲,唐雲羨也恢複專注。

勾結太後一黨如今還在朝中的人,她所指的也就只有陶知溫一個了。

但這話是不能對那三個人說的,唐雲羨雖然有勇有謀,人也精明強悍,但到底還是個二十歲的姑娘,覺得如果被人看出心虛是件自尊心無法承受的事情,於是裝作全知全能,不肯示弱,其實她知道當初

好在清衡雖然心思細膩,但溫柔靜默,從來不是多心的人。徐君惟為人浪蕩瀟灑,心大如鬥,機靈勁兒不會用在算計上。只有穆玳心狠狡詐,但目前看來,自己也成功的騙過了她。

唐雲羨想,陶知溫千萬要知道些什麼,否則接下來難看的就是她,被誰嘲笑都還好說,可被這三個剛讓自己數落一頓的人懷疑,這感覺一定難受極了。

又是一陣清風,船隻隨著水波輕搖慢擺,唐雲羨一凜,馬蹄聲亂做一團由遠及近,沿岸的湖波突然亂了起來。

是禁軍,黑馬玄甲,踏著石板路帶著殺氣遙遙而來,兩側的行人無不退避,被撞翻了攤位的小販也不敢多言,還沒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湖畔熱鬧喧囂,卻一時因為這馬蹄的攪亂陷入靜寂。

穆玳和陶大人離唐雲羨還有一段距離,她回頭看見成隊的禁軍圍攏上來,心悸不已,但仍裝作若無其事暗中瞥向湖邊,船伕打扮的唐雲羨就站在船上遠遠望著自己,她忽然想到之前唐雲羨的話,不知道如果自己的身份真的暴露,會不會被這位心狠手辣的新玉燭寺卿當場滅口?

但唐雲羨只是站在那裡,遠遠望過來,一動不動。

穆玳忽然笑了,好像知道了什麼秘密,眼前的危險倒也不那麼可怕了。

禁軍這時已經都下了馬,將她和陶知溫圍在當中,穆玳佯裝驚慌往陶大人懷裡靠,卻突然發現陶大人已經嚇得魂不附體臉色煞白,根本沒法抱住她嬌軟的身軀。

“秦……秦校尉……”陶知溫看著跳下馬朝自己走來的秦問,聲音比腿抖得還厲害。

“陶大人,有人密報你當年與太後一黨過從甚密,此事牽扯聖上遇刺,請。”他刀切似的眉眼本來就冷,不起伏的語調更是涼得夏夜都沒了熱意,陶大人不敢說話,穆玳比自己想得還更冷靜,她嫣然一笑,這樣好風好月的夏夜,這樣輕動如鈴的笑聲,大家便都將目光集中在那一襲飄來蕩去的雪青色長裙和裹著的穆玳身上。

秦問也看向穆玳,幾個禁軍也目不轉睛朝她看去,但穆玳卻好像已經習慣在這種熾熱的目光中穿梭,目不斜視嫋嫋婷婷走到唯一一個看著自己還冷著眉目的秦問面前,“秦校尉,陶大人犯了國法,我管不了也不敢管,帝京的天塌下來有秦校尉頂著,可我也不能靠著夏天的涼風吃飯呀,秦校尉帶走人前,我可以讓陶大人先付了船錢麼?”她說話軟軟綿綿,卻不妖媚流俗,像是真的在和人撒嬌,又沒有風塵氣,很是好聽。

可這樣的話秦問聽完眉毛都不動一下,“帶走。”

禁軍架走已然不會走路的陶大人,穆玳也不是差這幾個銀子,她確認了禁軍是沖著陶知溫來的,她和唐雲羨都沒有身份暴露的危險,但他們是怎麼知道這個情報的?

唐雲羨也在為同一個問題疑惑。

就算禁軍真的知道,偏偏就敢在她設局時,未免巧得讓人起疑,但知道這件事的只有她們四人,那三個七年來的麻煩還都是自己擺平的,她們想出賣她,就算有賊心也並沒有那個賊腦,但秦問一直處處先自己一步,唐雲羨看著他離去的挺拔背影,眼神銳利得像是一隻發現了魚的魚鷹。

穆玳並不敢回頭看唐雲羨,她只看著秦問準備上馬離開,不由得鬆了口氣,但秦問卻突然停下,她也跟著驟然緊繃,他看得方向是唐雲羨的船。

在她的角度看不清秦問的目光裡是懷疑還是什麼,他只站著看了須臾,隨後瀟灑上馬,帶著禁軍離開街道。這時,周邊的遊人與商販才敢開口低聲抱怨,但很快人群再次圍攏,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穆玳聽著馬蹄走遠才敢回頭,弦月高掛,星光奪月,風含混著淡淡的蓮花香氣若有似無飄來蕩去,靜靜的小舟停泊在湖畔,風燈輕輕晃動,船篷斜角搭著個好像隨時會掉下來的鬥笠。

“怪不得當年也能逃掉。”穆玳見唐雲羨並沒被發現,也不會被懷疑,輕笑出聲,喃喃自語,如今她也領略到了這位執掌不存在的玉燭寺的姑娘有多厲害,可知道得太多的人,總讓她畏懼。穆玳在這世上最討厭的東西只有兩個。

秘密和真相。

作者有話要說: 玉燭寺好像個玉燭寺娛樂這種公司,然後養了一群練習生,後來公司倒閉,四個練習生自謀生路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