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雲羨越走越靜,夜晚柔緩的漆黑緊緊纏附帝京的街道院落,走到城南已經再看不見繁華的燈火。

這裡是帝京窮困的角落,破落的院子擠住七八戶人家,再往偏僻的地方走,石路變成土路,四周靜悄悄的,微澀的香氣在夏日夜風中若有似無,開紫色指甲蓋大楝花的樹下,破落小院裡堆滿各色燈罩燈籠,唐雲羨就住在這裡。

她回來後不打水洗澡,不生火做飯,而是從地窖裡拿出早就準備好的七八罐火油,淋遍房屋和院子,再退後幾步,點燃蠟燭抬手一扔,明亮的橙紅火苗升騰燃燒,引著了整個院子,這是唐雲羨隱藏了七年的地方,迄今為止沒人發現。

火焰像天際的簾幕,緩緩閉合,夜風不再涼爽,楝花香氣被燒得一幹二淨,沒做好的燈籠很快只剩下骷髏似的焦黑竹編,小小破屋被火舌吞沒。

唐雲羨站在院外,知道她已經沒有退路可走了。

從她站出來代替清衡那一刻起,七年來虛幻的安穩蕩然無存。

可虛幻終歸是虛幻,玉燭寺從覆滅那一刻起,安寧便從她人生的軌跡上剔除了。

皇帝遇刺,並不是玉燭寺所為,玉燭寺活著的人個個膽戰心驚,全部心思都用在藏匿自己上,沒人會為了曾經的噩夢而複仇。但皇帝的話就是聖旨,人人都以為這件事和玉燭寺餘孽有關,藏得再深也都是茍且偷安,不如找到真兇給皇帝一個真相和交待,哪怕只能換一時的安寧,也好過提心吊膽。

畢竟總不能去期望人人都會不射出那一箭放自己一馬,唐雲羨覺得,那一天她的所有好運都用完了,接下來萬事小心,一步也不能走錯。

火光烤得她臉熱眼幹,熱流拂過細碎的鬢發,唐雲羨閉上眼睛,突然開口,“還往哪裡藏?以為我和你們一樣耳聾眼瞎嗎?”

大火照過她的身後,黑暗的陰影裡,慢吞吞挪出來三個人,唐雲羨覺得頭疼,如果當年的玉燭寺也是這個樣子,只怕太後早就氣死了。

她轉過身,面對清衡、徐君惟和穆玳,“你們這麼光明正大跟著我,當我是傻嗎?”她霍然睜眼,看得三個人一時不敢發話。

“都怪你不會武功才讓我們暴露了!”徐君惟瞪了一眼穆玳。

“怪我?”穆玳顯然不服,笑得嬌美可眼神卻冷厲,“我是個廢人都能聽見你的腳步聲。”

清衡忙著勸架,生怕兩個人打起來,無意間瞥到唐雲羨和她背後照亮她的火光,忽的愣住,慢慢往前走了一步,“我是不是在哪裡曾經見過你?”她猶豫之後還是開口問道。

唐雲羨走到她面前,火焰在清衡澄澈的眼底跳躍,“能記起來的才值得記住,記不起來也沒必要去想。”說完她邁過惶惑的清衡,走向正針鋒相對的穆玳和徐君惟,她們見到唐雲羨走過來都安靜下來,特別是徐君惟,條件反射後退散步,躲開唐雲羨一掌能碰到的攻擊範圍。

“說夠了?”唐雲羨說話聲音倒也不大,但就是讓人心生畏懼,徐君惟搖搖頭,又突然覺得不對,忙點點頭,穆玳輕哼一聲別過臉去。

“你們跟著我來無非是想知道我是誰,我的名字是唐雲羨,可即使告訴你們又有什麼用呢?你們還是沒有聽過。”唐雲羨低頭自嘲得笑了笑,“我救你們也是在救自己,玉燭寺這次被懷疑,這次是清衡,下次也許就是其他人,早晚我們都要被一個個冤枉,不如第一次就一起找出真相,用這種方法遠離是非可能是眼下最好的選擇了。”

“其實我知道你是誰。”穆玳直視唐雲羨的眼睛,她背對火光,身後是耀眼的紅,可眼睛裡卻像凝固了漆黑的夜,幽邃神秘,“我從前知道玉燭寺卿淩慕雲有個徒弟,只是我從小被師父關著沒有見過,但聽徐君惟說你的功夫是內勁剛猛,淩慕雲以摧嶽撼海一柔一剛兩種掌法聞名,你並不用武器,我想,你一定是她的徒弟,只是你這樣的人,竟然在那一夜逃了出來,也是我不敢相信的。”

見唐雲羨並不否認,穆玳自信一笑,繼續說道:“如果玉燭寺沒有出事,只怕這一任的玉燭寺卿就是你,怪不得你趾高氣昂,倒很像你師父的架勢。”

“玉燭寺都沒了哪來什麼玉燭寺卿。”唐雲羨的笑容裡沒有喟嘆,只有平靜,她像被風翻動的書,只能聽見沙沙聲,卻看不清上面究竟寫了什麼,“都是喪家之犬,哪有高低貴賤。”

這話讓所有人沉默下來。

清衡頗為動容說道:“你冒著暴露自身的危險搭救我,受恩於人,我當然唯命是從。更何況……我不能連累師父,事情不是我們做的,我們不該替真正有野心的人去接下必死的懷疑。”她的平和裡透著一股堅定的泠然,徐君惟聽到後也點了點頭,“你這人性格和長相實在相反,長得多好性格就有多糟,但我還是挺相信你的,我過得瀟灑痛快,怎麼會因為別人的惡心讓自己蒙冤委屈?”

穆玳沉默了許久,莞爾一笑,她的笑容最為明亮,不輸豔晃晃的火光,“我並不相信你,玉燭寺的人,我一個也不想相信,但是我也是走投無路,不信又能怎麼樣?我會照你說的做,天地之大本來就沒有我的平靜,可我心底的安寧誰要是隨便打攪,我也不能任由欺負。”

“你們做事要都像說話這樣漂亮,我也不用那麼焦慮了。”唐雲羨忽的一笑,她雖然總是在笑,但笑裡常常沒有該有的笑意,倒是讓人忍不住不安,可這次,她是真的笑了出來,彷彿融冰化雪,讓人不由得愣住。

“明天晚上,我替你約出大理寺少卿,湖上不見不散。”穆玳話說得輕描淡寫,可眼睛裡卻流露出一種孩子氣的精光,在火的映照下跳躍。

清衡似乎還想追問什麼,但最終沒有說出口,只是點了點頭,她低下頭,似乎滿腹心事壓得她不得不這樣做。

徐君惟倒是難得穩重下來,她可能是因為自己之前的落敗十分窘迫,撓撓頭,沒什麼反駁也沒什麼可說。

唐雲羨並不想聽她們的保證,因為她們和自己一樣並沒有選擇,天空的悶雷閃光冰藍的光,她轉身離開。

可唐雲羨走出幾步,卻又回頭,她臉上的笑容已經完全消失,“但我要提醒你們,要是任何人有哪怕一點暴露其他人的危險,我就會殺了她。”

沒人覺得她只是在恐嚇和威脅,玉燭寺卿就該是唐雲羨現在的模樣。

醞釀了一天的雨終於落下,院子升騰的火光在越來越大的雨勢中漸漸落敗,化作黑青的煙霧,在煙霧前,三個人影越來越模糊,唐雲羨不用回頭都知道她們沒有走,但她不想逗留,內心有什麼聲音在催促她趕快離開。

她渾身都被淋濕了,走得越來越快,回到沒人街巷,遠處的火光已經徹底熄滅,唐雲羨這時回頭看了眼,這裡房屋稀少,否則她也不敢放火,遠遠的寂靜院子火焰已經陷入沉睡,再沒有一點紅黃的影子,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但發生的已然無法更改。

唐雲羨忽然想,這次她們的命運竟然第一次真正握入了自己手中。

作者有話要說: 雲哥作為哥字輩的新女主,壓力一點都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