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官服的年輕人和他方才的聲音一樣,都是不溫不火的溫厚,這一身從六品的海青藍官服穿在他身上也算芝蘭玉樹,只可惜上好的料子全都被墨點毀了,這裡一塊那裡一塊,袖子捲到手肘倒和自己穿衣服的習慣差不多,可粗布這樣卷沒人介意,細細的繭綢布捲起來都是難看的褶子。

來人眉眼間的沉靜因為看到唐雲羨變成錯愕,“你……”他沒有危險和戒備,只有溢於言表的驚訝積聚在閃爍的視線內,散落的紙頁穿過他們的對視,他過來時碰到了右側的書架,那書架因為塞了超出承受的簿冊吱呀亂響,唐雲羨及時伸手扶住才沒釀成更大的混亂。

有更漏的滴答碰撞聲從剛剛她進入的門傳進來,年輕的從六品少監像聽到貓叫的老鼠,眼中的驚訝變成一種興奮的笑意,嘴裡說著,“開始了!”伸手握住唐雲羨的手腕,“跟我來。”

她被拽離原來的位置,搖搖欲墜的書架轟然倒塌,到處都是飛起的紙,年輕人頎長的背影挺拔筆直,他們穿過的地方書像大雪紛紛墜落,年輕人不管不顧,硬拽著她回到滿是玄秘儀器的房間。

發愣的片刻,他不知從哪裡取來了筆墨紙冊塞進唐雲羨手中,“來!我說你記!”

唐雲羨沒等第一次試驗公主腰牌的威力,反而成了別人驅使的物件,她一時有點恍惚,想叫住年輕的少監,讓他清醒點,可他不給她說話的時機,一步跳上渾天儀基座所在的石臺,壓下一個木製的機括,他們頭上的懸梁和屋頂竟慢慢向兩側退去,露出整片閃著繁星的灰藍夜空。

“裕昌七年,八月初七……”他說著看了呆呆仰頭的唐雲羨一眼,忽的笑了,“快寫啊!”

他催促人的樣子並不討厭,清澈的明眸倒映著滿天星輝,彎起的嘴角像幾天前的月相,勾著好看的弧度。他像是書齋裡好脾氣的老師,溫雅恬淡,只會笑著唸叨你的不是,更像自己的師父,那個明明手上沾滿血腥的人,卻喜歡笑著去輕輕撫摸自己的頭發。

唐雲羨不知怎麼心中一軟,有些不願想起的往事便趁虛而入,她急於擺脫,竟真的低頭專心記下少監的話。

”裕昌七年,八月初七,熒惑犯心,逆入三星彙正,折沖大火,恐行入氐……“

“哪個‘氐’?”唐雲羨寫得沒有他說得快,筆走如飛勉強跟得上,不確定的字還是得問一下。

少監走回到她面前,在石臺上蹲下伸出手拿起唐雲羨沒握筆的手,攤開,用食指寫了個“氐”字,抬頭時笑了笑,不等她重新握筆記下便站起了身,繼續朝星空望著,急切說了下去。

他說了大概三四十個字左右才停下,唐雲羨也停了筆等,可他卻低頭沉吟著,斜飛的裁眉微微蹙著,半晌低低說道:“最後那句‘主大兇’抹掉,換成‘吉兇見象,未有分曉。’好了。”

唐雲羨照做。

她寫完後把東西都還給還在沉思的少監,開口問道:“你……”

“等一下。”他打斷了她的話,動作利落跳下石臺,幾步跑到長桌前散開張畫著星圖的紙,竹製的算籌掉在地上聲音猶如罄玉,唐雲羨還想再問正事,可他已經渾然不覺全心投入,再不看她一眼。

唐雲羨嘆了口氣,站在那裡等,更漏滴答的聲音不知過了多少次,聽了多少響,可沉浸於演算的少監頭也不抬,眼睛像掉進書頁裡,眉頭時蹙時舒。屋內安靜極了,沒有關上的天窗透下月影星光,屋內的燈燭隨著漏下的夜風搖曳輕擺。

剛才那人讓她記錄得似乎是什麼了不得的星象,然而此時此刻天地間卻安靜得出奇,什麼都沒有發生。

唐雲羨看了眼更漏,不由得皺起眉頭,這個時辰了,她還有別的事要做,沒有那麼多時間陪一個呆子耗在這裡。

又過了不知多久,少監總算把殘缺的星圖補完,長出一口氣撂下了筆,他小心翼翼疊起新畫的概圖,“姑娘是哪位,可是有事前來?”

沒人回答。

他抬頭朝四周望去,發現偌大房間只剩了自己,紙筆都整整齊齊擺在石臺上,本冊還細心的壓了個鎮紙。少監走過去翻開,不由得愣住。

這樣倉促寫出來的字也能這樣好看,沒有那種規規矩矩的平直,倒像酣暢灑就,連著的筆意急而不亂,上揚的墨跡裡滿是暗藏機鋒。

他拿著紙冊欣賞般看了又看,又望向關著的門,懊惱地笑笑,最後才在記錄末尾用筆寫下一行小字:渾天監察院少監,時平朝,夜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