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驚辰在咖啡館有一間休息室,就在一樓操作間背後。因只做臨時歇息用,裝修得很簡單。此時房中只開了一盞壁燈,淡淡照出床前不大的空間。傅驚辰將褚潯放在床上。自己也滿頭細汗,癱坐在床沿大口喘息換氣。身體實在大不如前,稍微活動大一些,便要一層層冒出虛汗。

褚潯並未完全清醒,又被折騰一通,躺在床單上,四肢不住小幅度掙動,眉頭亦擰成死結,顯然極不舒服。

傅驚辰提前回來,已經備好醒酒安神的茶湯,此時茶溫正好。取來醒酒茶,扶起褚潯半是誘哄半是強硬地喂他喝下去。褚潯的外衣沾了汙垢。傅驚辰又為他脫下衣服換好睡袍,將人擺正躺好,蓋好棉被。褚潯醉眼惺忪,頭歪在一邊蹭蹭枕頭,模模糊糊似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禁不住含糊喊道:“小辰哥……”

傅驚辰摸摸褚潯的額頭,輕聲哄他,“容容乖。稍等我一會兒。”

傅驚辰走進衛生間,嘩啦啦的水流聲,隔著一道門板隱約傳出來。褚潯安靜躺了一陣,醒酒茶的效力逐漸在體內擴散。等衛生間裡的水流聲被電吹風的聲響替代,褚潯揉捏著額角,慢慢在床上坐起來。酒已醒了大半,記憶隨之一點點回籠。褚潯抬頭環視四周,在床頭一側的矮幾上,發現了自己與傅驚辰的合照。是三年多前的照片了,他們兩人剛複合的時候。他與傅驚辰的感情點,彷彿總是不能合拍。永遠都是一個在追逐,一個在躲避。再多的熱情,也經受不起這般消磨。還是不見為好。

褚潯起身下床,去找自己被換下的衣服。衛生間門鎖轉動,傅驚辰緩緩走出來,“容容?”

褚潯聞言停住動作,片刻方轉過身,道:“又給小辰哥添麻煩。我好多了。這就告辭。”

“不麻煩。”傅驚辰又向前走了幾步。他的身形隱在燈光之外,褚潯無法看得分明。只依稀察覺,他行走的姿態似與印象中不甚相同。“太晚了,不如就在這裡將就一宿吧。”傅驚辰柔聲勸道:“外面還有一件員工休息室。我睡那裡。”

褚潯搖頭,“不用了……”

“你的衣服,”傅驚辰打斷褚潯,“我剛剛拿去洗了。”

褚潯頓時無話可說,思忖稍瞬又道:“那,可以借你一件衣服穿嗎?”

……

“今天在四季,你遇到的跟我一起的女人叫宋妍。”傅驚辰突然轉換話題。褚潯愣了數秒方反應過來,聽到傅驚辰接著講:“下午有工作沒有談完,所有約了晚餐繼續談。我跟她是單純的工作夥伴。私下裡,我們沒有任何關系。”

褚潯緊緊繃住嘴角。一時覺得惱怒——類似得知被人妄自揣測的怒意亦;一時又隱約覺得輕松,彷彿傅驚辰那莫名其妙一段話,當真解了他的煩惱一般。諸般情緒交纏混雜,到頭來褚潯自己也理不清楚。他只能撇開頭,不耐煩般道:“關我什麼事?”掩一掩睡衣,便要直接往房間走。出了咖啡館,再往前一二百米便是小區。褚潯豁出顏面,寧可被人看到自己衣衫不整,也不想留在這裡跟傅驚辰共處一室。

走過傅驚辰身邊,手臂忽然被他抓住。

褚潯怒氣陡生,喝道:“不想捱打就把手放開!”他畢竟飲了太多酒,情緒尚有些不受控制。傅驚辰再糾纏不休,褚潯難保自己不會又失控動手。他心中清楚,當初他能演好安臣,並非全憑演技。

傅驚辰不為所動,反將褚潯手臂抓得更緊:“容容,這段日子我一直在想,你不願見我,極力要與我撇清關系,是不是在怪我養病期間從未主動聯系你,怪我耽擱了太久才回國。你可是以為,我並不是真的在意你?”

褚潯胸膛急劇欺負。傅驚辰每講一個字,都似在扇他的耳光。他一顆赤誠真心,就這般被人赤裸裸挖出來嘲笑戲弄。褚潯雙眼充血失控大喊:“是!你講的都對!傅驚辰,這樣你就得意了?!我及不上你的喬伊一絲一毫。我也不再痴心妄想。你放過我行嗎??”

傅驚辰的呼吸亦微微加重。他竭力維持的平穩面具,終是有了碎裂痕跡。語調顫抖飄忽,似寒風中瑟瑟發抖的枯葉,“容容,我並非不在意。我是在擔心……擔心你會對我失望。”話到末尾,“啪”得一聲輕響,頂燈突然亮起。

雪亮光芒瞬間四射傾倒,將整個房間照得猶如白晝。

褚潯不適地眨動眼睛。強光刺激眼角泌出淚液,無數白亮光圈在視野中閃爍,令雙目彷彿失去視物能力。褚潯氣惱交加,竭力壓制怒火:“你搞什麼!再說一遍快放手!我喝過酒脾氣可不太好……”白光漸次消失,眼睛終於適應了亮度,瞳孔清晰映出進入視線的所有物體,也令褚潯無比真切地看清楚,那個正在緊緊握著他手臂的男人。

那一瞬間,褚潯雙眼猛然張到最大,未及說出口的後半句話,被生生掐斷在喉嚨裡。

老式的日光燈,會放射出毫無修飾性的雪白燈光。那燈光近乎苛刻,不會掩飾哪怕再微小的瑕疵。牆壁上細淺的劃痕,玄關處輕薄的灰塵……它將這間房子的不完美一一呈現。

也將傅驚辰的蒼老憔悴,照射得纖毫畢現。

蒼老。三十六的傅驚辰,已經逃離不開這個詞。他的頭發不再是富有活力的深黑色,鬢邊有零星霜花,額前的發色,也已褪色成灰白。面板仍然足夠白,卻是暗淡的蒼白,失去光澤亦不再緊致。唇邊的法令紋、微微下垂的眼角,還有因太過消瘦,而顯得稜角過於尖銳的五官。每一根發絲,每一寸肌膚,每一塊骨骼,都在向褚潯展示:他的小辰哥,已經老去了。

“你,你……”

時間似乎已過去好久,又似乎只流失了短短幾秒鐘。褚潯找回自己的聲音,張開口,卻顫抖到語不成調。他不願相信眼前所見。明明數小時,傅驚辰還面容俊朗風華正茂,與美豔的女人站在一起,便如星月交輝般賞心悅目。可他又不得不信。他親眼看著傅驚辰跌下高臺,也清楚傅驚辰曾病情危重數度昏迷。經歷過這樣慘重的創傷,能撿回一條性命已是萬幸,怎麼可能還會容顏不改青春如舊?他會被先前的假象蒙騙,不過是他在逃避現實。他希望能夠見到一個完好如初的小辰哥,於是無論他眼中所見是否符合情理,他都迫不及待地去相信、去接受。只因唯有如此,他方能稍稍緩解心中負疚。他閉塞耳目,沉溺假象。而他真正的小辰哥,卻早已被無休止的病痛,折麼得衰老虛弱。

多麼殘忍。痛苦像個喪失理智的瘋子,禁錮褚潯的手腳,又在他體內橫沖直撞,向他發出咆哮悲鳴:你是多麼殘忍!

褚潯的呼吸一下重過一下。整個房間中,只能聽到他害病般沉重的喘息。沉默似鋪天蓋地墜落的冰雪,層層包裹住傅驚辰的心髒。他雖對眼下的情形早有準備,但當設想變作現實,過於強烈的羞恥感仍然出乎他的意料。傅驚辰漸漸無法承受褚潯的目光。他被一股強力推拒,想要躲避過於明亮直白的燈光,不自覺挪動雙腳後退。然而沒有手杖支撐,他麻木的右腿就像一根蠢笨的木棍。搖晃、傾斜、歪歪扭扭,短短幾步路,他難堪而笨拙的姿態,他令人厭惡的殘缺,全都一覽無遺暴露在褚潯面前。而親眼目睹這一切,褚潯的神情已經可以稱之為驚恐。那張美麗的臉孔不受控制地扭曲、抽搐,就好似見到了多麼可怕的怪物。心髒如被利刃刺破,疼痛而劇烈地收縮。傅驚辰的勇氣,彷彿烈日下的雪花,瞬間蒸發在空氣裡。他垂下眼,慌張改變方向往門邊走。他要離開褚潯,離得越遠越好。憐憫和同情,或許能夠幫助他挽留褚潯。但在那之前,他會首先被來自愛人的厭憎所殺死。他承受不起那種的可能。哪怕只有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的可能,他都不願再繼續嘗試。

褚潯站在原地沒有阻止。傅驚辰的腳步蹣跚緩慢,但他順利地走到門邊,並且將房門開啟。當他向外跨出第一隻腳,身後突然傳來一聲異常響亮的耳光聲。那聲音似是手掌打在面頰。但因過於刺耳,又聽來極不真實。

傅驚辰迅速回頭。緊跟在之後,又是玻璃容器被打碎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