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甄嬛從顥陽殿出來,已是夜半時分了。悄然一場秋雨已停,空氣中絲絲清涼之意,蘊著菊香清鬱,倒也清爽怡人。

顥陽殿前懸著無數盞絹制的水紅燈籠,盞盞如鬥大,映著金黃燦爛的流蘇,照得地上光影離合,明亮裡的暗影子有些紅到慘淡的悽悽意味。夜靜靜的,四面裡的微風撲到人臉上,也並無寒冷的感覺。

沐黛扶著她一路經千鯉池,往鳳儀宮而去。雨前的悶熱早已過去,池中千尾錦鯉卻仍躍動騰活,有潺潺水聲不絕。

回到宮中已近三更時分。先去側殿看了予瀚、蘊歡與予灝,他們早早睡得香甜酣熟。甄嬛草草浣洗過,屏退了眾人,這才展開白玉般的掌心,望著裡面兩枚只剩一半的丹藥靜靜出神。

她忽然覺得諷刺。

玄淩今日有一句話是對的。卻原來,這麼多年,她始終未曾改變。

玄淩的病症在這場看似毫不起眼的秋雨過後忽然變得沉重。大半年來,宮中眾人本已習慣了他的病情反複無常,可這次尤為嚴重。衛臨被李長帶去診治時,玄淩已經昏迷過去許久,數日後清醒亦已口不能言,成日家昏睡著,只能用參湯吊著命。

這樣大的事難免引人懷疑,甄嬛亦下令衛臨與李長嚴查,不久得到回複,統一口徑都是皇上服用的丹藥有異,裡面有兩位相沖傷身的藥有延緩發作之用,所以試藥的內監短期沒有異樣。甄嬛將調查結果公佈於眾,下令將無量殿的道人方士全數押在暴室,待皇上康複後親自發落。

可滿宮嬪妃都隱隱猜測,玄淩或許沒有康複之日了。

為以防萬一,除了予澤仍臨危受命主理朝政,如今還健在的幾位親王都紛紛回京入宮候宣,連遠在上京的玄清也不例外。

彼時,已是初冬時節,雪色微寒。上書房側室裡,予澤坐了首座,左手邊垂了細密的黃白水晶交錯的珠簾。簾後,甄嬛難得按品大妝,梳了威嚴尊貴的朝雲髻,簪九鳳垂珠金釵,頭戴紫金翟鳳珠冠,身披絳紅色緙金絲百鳥朝鳳繡紋朝服,端的是莊重典雅,鳳儀萬千。

下首兩排紅木嵌螺繥大理石扶手椅,左側是以齊王予澤為首,依次是楚王予沐、趙王予瀚、晉王予深;右側則以岐山王玄洵為首,依次是清河王玄清、平陽王玄汾。其中,予瀚、予深俱都年幼,不過保持緘默,只看著幾位兄長的意思進止。

經年未見玄清,年過四十又曾喪妻喪子的他確實比同齡人尤其是玄淩這個年紀的時候蒼老了許多,但舊日的風姿卓然似乎並未盡數褪去,仍是一身銀白長袍,暗繡盤蟒密紋,腰間只用一根明黃絲縧表明他親王身份。上京清苦,他又是歷盡滄桑的失意之人,眼角眉梢隱隱流露出不同昔年的沉鬱蕭索,深邃難測。

只一眼,甄嬛已然明白,這世間再無玄清。

“有勞各位王爺進宮。”甄嬛於珠簾之後清淩淩開口,“於今陛下重病,太子年少,本宮一介深宮婦人,唯恐國本動蕩,這才請諸位王爺入宮商議國事,大周江山社稷,總要仰仗諸位王爺盡心盡力。”

“皇後娘娘言重了。臣弟等自然唯太子殿下馬首是瞻。”一向與甄嬛交情深厚的平陽王玄汾立時表忠。

“笑話,你難不成能代表本王發話麼?”玄洵嘲諷笑道,“這會子表忠心倒是殷勤,只別是為著九王妃的緣故吧?皇上還沒駕崩呢,就這麼等不及效忠新君了?”

“洵王兄的意思,難道是對皇上親立的太子有何不滿麼?”玄汾憤然回敬過去,“太子一早奉旨監國,我等自當擁護。何況王兄將駕崩之言宣之於口,豈非大不敬?”

氣氛就這樣意料之中地從一開始就肅殺起來,甄嬛在簾後瞭然一笑。自從欽仁太妃的事過後,甄嬛將溫儀送去通州避風頭,玄洵便因為不能為母親報仇而對她懷有些許敵意。

然而他並不能對當朝皇後做什麼。三天,只需三天,三天之後,便是大羅神仙也難以回轉予澤成為新君的事實。眼下他們盡情鬧吧,一群沒有兵權沒有黨羽的王爺,還能翻了天去?

“母後面前,還望王伯父與王叔自重。”予澤沒有甄嬛那樣好的興致,眼看兩人針尖對麥芒,玄洵說得話也越來越不中聽,便不鹹不淡地制止這場鬧劇,“母後與孤請王爺們進宮,為的是大周社稷。”

從上書房出來,靄靄暮色已悄然降臨。予澤和予沐還要去批閱奏章,予漓和幾位王爺暫且住在鏤月開雲館附近的幾處所在,以免玄淩有什麼不測。沐黛扶著甄嬛,緩緩沿太液池而行。池邊白雪皚皚,生著數枝碧色梅花,青翠欲滴,如此清新色彩,反比臘梅的穠豔光華更叫人心曠神愉。

甄嬛駐足而望,不覺道:“才下了些薄雪,這裡的梅花開得倒早。”

“碧梅難得,總是不與其他梅花同流。”眼前碧色一搖,樹後忽然轉出一個月白色的人影,對著她鬆鬆一拜,“臣弟……見過皇嫂。”

陌生而熟悉的溫和語氣,如風沙的幹澀與金戈鐵馬冰涼的氣息裡夾雜著一抹杜若的恬靜。沐黛放下風燈知趣地退了幾步,甄嬛望著光線盡頭的男人,平靜道:“六王怎麼在此?這裡,似乎不是回鏤月開雲館的路。”

宮中為王爺安排的住處和後妃的住處南轅北轍,玄清來此顯然是有話要說。他正攀了一枝梅花在手,素昔溫潤的面龐被邊境的剛風颳得稜角分明,雙眸似凝聚了邊地如鈎冷月的精銳寒氣,更添了幾許剛毅。

“臣弟有些話想問問皇嫂,冒犯之處,還請皇嫂見諒。”玄清看著她足足有一刻,方在她避開的目光裡回神,緩緩道。

“六王有話直說,本宮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甄嬛溫婉道,眸底清寒冷冽,無一絲波動。

“這樣陰沉的日子,臣弟總是想起靜嫻。”玄清換了個話題開口,他的瞳孔裡是有悲哀的,關於那個尚未出世的孩子,關於他的亡妻,縱然有葉瀾依陪著,有世子予澈和恭寧宗姬寰心承歡膝下,到底意難平。“回京以來,我便總是夢見她,夢見她對著我哭,她好像對我說著什麼話,可我都聽不見……”

“觸景傷情,或是王妃太想念六王了也說不定。”甄嬛不動聲色地喟嘆,“六王日有所思,則夜有所夢,可見對王妃情深似海,本宮亦十分動容。”

“是麼?皇嫂也感動於這份情意麼?”玄清聞言一怔,目光倏然看向甄嬛,似有探詢之意。

這算什麼?好端端地哀悼亡妻,卻忽然問她感動不感動算怎麼回事?甄嬛直欲作嘔,想想甄珩都比他強多了,小說裡甄珩再喜歡安陵容,娶了薛茜桃後也沒動過旁的心思,薛氏死後,甄珩還那樣哀毀自身。結果玄清呢,他對尤靜嫻的懷念就這麼廉價?

甄嬛極力忍住即將脫口的謾罵,柔聲道:“本宮自然是感動於王爺對王妃的情意。不過話說回來,這份情意又不是給本宮的,本宮感動不感動原也不重要。王爺不是有話想問麼,不妨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