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仍是在陰霾裡草草度過。九月二十日,明雅帝姬蘅蓁受封明雅公主下降大理寺少卿蔣賦,皇後與怡妃親臨蔣府主婚,至晚方歸。而玄淩因聖體不安之故,並未路面,只著太子予澤送了賞賜。

次日秋風慘烈,濃雲密佈。甄嬛早早起身梳妝,站在中庭看風催滿宮桐葉飄颺,忽然喚了沐黛,“去將本宮妝奩下那個景泰藍寶石盒子取來。”

沐黛應聲,半晌後回來。甄嬛按開機竅,將裡面小小的物件兒收盡廣袖的暗袋之中,旋即道:“走吧。”

昨日剛嫁了明雅公主,她這個皇後既然去主婚,今日便該去顥陽殿看望玄淩。輦轎尚未至百步外,內侍聽聞皇後駕臨,早早迎了過來,畢恭畢敬趨前開啟顥陽殿正門,顥陽殿高闊而古遠,位置又清靜,是養病的最好所在。

丈高的朱漆鎦金殿門“咿呀”一聲徐徐開啟,似一個垂暮老人嘶啞而悠長的嘆息,內裡垂著一層又一層赤色飛龍在天的錦緞帷幕,大殿深處本就光線幽暗,被密不透風的帷幕一擋,更是幽深詭異。

一瞬間,肆虐的西風瞬間灌入殿中捲起無數重幽寂垂地的帷幕,像有隻無形的大手一路洶湧直逼向前。

甄嬛轉過十二扇的紫檀木雕嵌壽字鏡心屏風,繞到玄淩養病的床前,玄淩似沉沉睡著,難得睡得這麼安穩。卻見一個素紗宮裝的女子坐在塌下的香爐邊,隱隱似在抽泣,卻終究只是幽幽一咽,不敢驚動了人。

她遙遙駐足,極輕地嘆了一聲,聽得聲音,那宮裝女子轉過身來,卻是德妃。她見甄嬛到來,立即起身來拭去眼淚,靜靜道:“皇後娘娘金安。”

甄嬛躬身扶了一把,“妹妹不必多禮。原說咱們輪流陪著,如今看來是本宮錯了,你實在也太操勞了些。”

德妃入宮也有十餘年了,對玄淩最是情深。她性子又是難得的溫婉安靜,素日裡一心只在照拂五皇子上,閑時吟詩作畫打發辰光。自玄淩住到顥陽殿,甄嬛便下旨除非玄淩召見,否則便由妃位以上的嬪妃輪流過來陪著。這下可成全了德妃,除卻在通明殿祈福與必要的休息外,她無時無刻不服侍在玄淩身側。

德妃自産後便落下病根,身子孱弱,本不必這樣辛勞。看她這些日子殷勤謹慎侍奉湯藥下來,人早已瘦了一圈,眼睛紅腫著似桃子一般,似乎哭過,眼下更各有一片半圓的鴉青,一張臉黃黃的十分憔悴。

事起甄嬛,她難免內疚,“德妃妹妹若不靜心保養,來日皇上康複,豈不是要怪罪本宮照顧不周?妹妹便是不心疼自己,也看著晉王呢。”

德妃看一眼床上閉目沉睡的玄淩,輕輕道:“姐姐說的是。其實有什麼辛苦不辛苦的,咱們都是為了皇上。”她見甄嬛只是站著,忙讓道:“姐姐坐罷,咱們一起等著皇上醒來。我已經吩咐小廚房裡燉了參湯給皇上提神,睡醒了喝是最好不過的。”她憂色滿面,深深嘆息,“皇上難得好睡一場,那些江湖方士未免……”

德妃口中的江湖術士就是無量殿供奉的那群道人術士,年餘來玄淩病勢反複,某次因服用了丹藥後精神矍鑠,自此對丹藥深信不疑。但他也長了個心眼兒,凡是進上來的丹藥都先讓小太監吃一半,看無事了再吃剩下的,倒也沒聽說有什麼大症候。

話說到這裡,難免也順著德妃的話頭說兩句。絮絮叨叨了半晌,德妃方才一步三回頭的離開。甄嬛命李長遣散了宮人出去,緩緩走到玄淩榻前,地下青銅九螭百合大鼎裡透出洋洋淡白煙縷,皇帝所用的龍涎香珍貴而芬芳。她開啟鼎蓋,慢慢注了一把龍涎香進去,又注了一把沉水香,殿中的香氣愈濃,透過毛孔幾乎能滲進人的骨髓深處,整個人都想懶懶的舒展開來,不願動彈。

合上鼎蓋,步到窗前,沁涼的風隨著錯金虯龍雕花長窗的推開湧上甄嬛妝點得精緻的臉頰,湧進她被龍涎香薰得有些暈眩的頭腦。風拂在臉上,亦吹起散在髻後的長發,點綴著淺紫新鮮蘭花的數尺青絲,飄飄飛舉在風中。甄嬛忽然覺得恍惚,彷彿是回到了多年前胡蘊蓉還在的明攸宮,那一日她與玄淩在淩霄花畔遙遙相望,垂下的青絲與龍袍的一角飄飛如雲,無拘無束。

她記得那時眼前氤氳的霧氣,可一切都在久遠後的今日顯得不再真實。

緩緩地鬆出一口氣,安靜坐到玄淩榻前,大鼎獸口中散出香料迷濛的輕煙,殿中光線被重重鮫綃帷幕照得稍稍亮堂些,錯金虯龍雕花長窗裡漏進的淡薄天光透過明黃挑雨過天青色雲紋的帳幔淡淡落在玄淩睡中的臉上。他似乎睡得不安穩,眉心曲折地皺著,兩頰深深地陷了進去,蠟黃蠟黃地,似幹癟萎敗了的兩朵菊花。

過了許久,也不知是多久,天色始終是陰沉沉的。玄淩側一側身,醒了過來。他眼睛微眯著,彷彿被強光照耀了雙眼,半天才認出是榻前人是誰。

“嬛嬛是你。”他似乎是在笑,聲音也有了些力氣,輕輕喚道。

甄嬛心頭一軟,如常一般含了柔順的笑意,上前扶他起來靠在枕上。他點點頭,“你來了多久?”

“臣妾來時皇上剛剛入睡。”

他靜靜一笑,咳了兩聲,又問:“德妃呢?”

一個嬛嬛,一個德妃,足見親疏。甄嬛替玄淩捲起袖子,親自伏侍他浣了手,又取了綢巾來拭幹,方微笑道:“德妃妹妹連日陪伴皇上不免辛苦,臣妾讓她先回自己宮裡去歇息了。此間有臣妾呢,皇上只管吩咐就是。”

“你辦事朕自然放心。德妃身子不好,你叫她回去是應該的。”他溫潤地笑,附上甄嬛如霧的雲鬢,有恍惚的惘然若失,“這麼多年了,朕的嬛嬛似乎一直都沒有改變,以前……朱氏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滿頭珠翠華麗,一臉厚厚的脂粉,真當是膩味也膩味壞了。”說到這裡,他似乎也不再介懷許多舊事,身上的明黃繡金龍寢衣的衣結散在甄嬛臉頰處,癢癢的,“你做皇後也有三年了,怎麼還打扮得這樣素淨。”

甄嬛露出個玩味嬌俏的笑容,“臣妾可不想也讓皇上膩味了呢!有這一支鳳頭金釵在,誰還敢欺辱了臣妾不成?”說著說著笑容又寡淡了,“剛入宮的嬛嬛哪裡是這樣呢?剛入宮時,臣妾足足三個月都病著,素衣病容,皇上自是不入眼的。”

“如今孩子都要有孩子了,你還這樣調皮。”玄淩的語氣溫柔縹緲,似山頂最綺麗的一抹朝霞,幾乎要溺死人。“朕總是覺得自己已經老了,可一看見你,朕又覺得年輕許多。”

甄嬛低低而笑,便再無話,殿外風聲漸漸小了,隱約起了一兩聲悶雷聲,潮濕的意味更盛。玄淩先開了口,彷彿是淡淡一句閑話:“是深秋了,一場秋雨一場寒,這天氣真是悶熱。”

甄嬛含笑起身,忽然瞥見案上的丹藥盒子,於是道:“臣妾都混忘了,方才李長送了無量殿大師的丹藥來,還叮囑皇上起來就服用。”

玄淩點點頭,“是到時候了。”

甄嬛轉身到案前用小刀將丹藥一分為二,便走到外間去,揚聲喚了試藥的小太監進來。小太監恭恭敬敬服了藥,候一炷香而無事,甄嬛這才同玄淩相視一笑,回身倒了茶服侍玄淩服下剩下的一半丹藥。

“你素來不喜歡這些東西,服侍朕服藥的規矩卻通曉得很。”玄淩似乎是誇贊,目光膠凝在她身上。

“服侍皇上是臣妾的第一要務,怎敢不用心呢。”她的眉眼低垂,柔和如一枝空谷幽蘭,望而生靜。

彷彿……她與玄淩真得是相扶相持多年的伉儷情深,讓人歆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