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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鴻市的公墓在泗文山東面,從市區開車過去有近20公裡的路程。陸徽因小的時候去過一次,那裡埋著陸禹安的師傅。當年因為緝毒行動中表現過於優異在警界嘉獎中露了臉,從而遭到毒販喪心病狂的報複不幸英勇犧牲。至今墓碑上沒有刻字,妻兒老小被國家轉移到他處,改名換姓重新生活。

他那時尚年幼,跟著陸禹安混在清明掃墓的隊伍中遙遙看了一眼便離開了。就為了這一眼,陸禹安不顧自己腿上的傷勢,硬拄著柺杖爬了千餘層的臺階。

有些英雄註定得不到歌頌,甚至連姓氏名誰也無法得知,但他們為了這盛世太平貢獻了自己寶貴的生命,這樣的慷慨何其偉大!

陸徽因早起驅車前往,在山腳下的鋪子裡輾轉許久,複又折回只為買兩束新鮮的康乃馨和百合。

山裡濕氣大,常年薄霧彌漫。待他捧著花走上山時太陽已升到半空,此時前路依稀可辨,墓碑在左右兩側矗立著,鱗次節比,錯落有致。這些新墳新碑大多是用黑色打底的花崗岩石所制,肅穆清明,讓人望而生畏。

他先去了烈士陵園,憑著記憶找到那座石碑。二十多年的風雪雨露使得它變得老舊,底座和臺面上居然長出雜草來。陸徽因蹲下來一點點拔幹淨後忍不住撫摸碑身,相較周圍的花團錦簇,這裡實在太過落寞了。他將百合放在碑前,筆直站立,抬手就是一個標準的軍禮。

又默了默,片刻後太陽終於突破重圍躍上半空,他這才轉身離開。

沿著小路拾階而上,想來當年這裡的行情並不好,大家都固執地認為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只願意土葬,所以公墓園人煙稀少規模有限,一塊一塊的墓碑立在一起光是看著就覺得擁擠。如今大家思想轉變,經濟條件也上來了,遷墳的不在少數。所以當陸徽因找到這裡時周遭都是動土後鞭炮爆炸後的紅紙,日積月累人數眾多,漸漸和泥土混在一起無法清理幹淨了。

他抱著花遠遠看到一襲黑色的人影立在那裡,氣質沉沉,有一種抑鬱難言的孤寂感。天空湛藍一絲白雲也無,他聽見腳步聲驀然回過頭來。兩人視線相交,眼底都有著詫異。

兩人今日都著的長款風衣和襯衫西褲,同樣的眉目濃烈氣質斐然。但即便外在如何相似,兩人骨子裡散發出的氣息仍存天壤之別。陸徽因始終一身正氣坦蕩堅毅,這源於他一路走來對自己的苛刻要求和職業所致。

陸徽因站定在碑前,看到灰黑色的碑面上寫著林淼之墓,立碑人乃故友周為民。他內心一顫,一陣疼痛蔓延開來。碑前已放了一束巨大的紫色風信子,他只得將康乃馨放在一旁。微風拂過,又濕又冷,吹久了會叫人頭腦昏脹鼻腔發痛。

慕仲生這邊滅掉煙那邊又掏出一盒出來,略低著頭去拆煙盒的包裝紙。見陸徽因神色凝重,忽然開口道:“擇日不如撞日,就在這裡,我們打一架吧。”

“原因呢?”

“隨便,沒所謂。”

陸徽因站起來,問道:“你每年都會來嗎?”

慕仲生叼著煙偏過頭去點火,抬眉看著遠方的山巒起伏,淡淡道:“算起來,今年是第十一次。”

“顧先生呢?”

慕仲生似是笑了,一雙黑亮的眼底有浮光閃爍。“來不來有何區別?人已死,往事如煙。追悔莫及也好,落得清淨也罷,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好一個冷暖自知。”陸徽因嗓音低沉,“我一直好奇。你和孟嫮宜是什麼關系?”

慕仲生沉默半晌,兩人對峙。

“怎麼說呢?”他嘴角的笑意殘忍,輕煙繚繞使得那悠遠的,陷入回憶的目光浮浮沉沉看不真切。“早前,我一直以為是我父親包養的女孩子和我父親養子之間的關系。沒什麼瓜葛才對,理應避諱才對,無論抱有什麼樣的旖旎幻想都該退避三舍才對。我父親單親家庭長大,母親強勢,童年,少年,青年時光都被掌控,他難以對什麼事情産生長久濃厚的興趣,不喜女色,不服綱常倫理,一旦自己掌勢,逆反來得格外強烈。”

頓了頓,香煙已燃至底部,他再度滅掉,複又抽出一根來。對著陸徽因示意,陸徽因禮貌拒絕了。“孟嫮宜一直不喜我抽煙,她在身邊時倒真的戒掉過,可她一旦離開,煙癮便一發不可收拾了。難怪她會喜歡你,這一條你是勝過我。”

他眉目緊蹙,緩緩繼續道:“作為養子被培養成繼承人這種事也就他能幹得出來了,多大的壓力和反抗質疑都被他鐵腕手段處理幹淨。他從不愛解釋,所以我也沒問過原因,只需服從就可以了。他做過的離經叛道的事情太多了,都只為反抗自己的母親,所以當他將一個長相酷似他母親的小女孩帶回來誰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無外乎笑他幼稚。畢竟他從不碰她,只喜歡看她自己做困獸之鬥,陷在自己臆想的恐懼之中,樂此不疲毫不厭倦。你沒見過孟嫮宜的嗔痴喜怒,癲狂決絕,也沒見過她的刻苦忍耐,不肯妥協。那些個日日夜夜全是我陪著她,看她一步一步從深淵往外爬,疼得狠了也不敢哭,怕有絲毫的鬆懈又再度跌回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