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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在長鴻市找出一位在職民警的資訊並不難,難得是空有一腔熱血,不知如何開口。資料顯示周為民的家在陽子路公安局的舊家屬樓,那周邊數度開發,已漸漸高樓林立形成規模,更顯得這幾棟八十年代的六層磚混建築的破落和格格不入來。但是沒辦法,家屬樓的産權屬於公安局,他們只有使用權,一旦拆遷,開發商礙於公權力的影響雖會給予補償,但所給的拆遷補助甚至連還遷房的首付都不夠,更不用提在這個長鴻商圈地段買下一套房了。

與其如此,大家商量過後寧願不拆,至少有個住處。

陸徽因幼時與薛月明在長鴻居住過,他對這裡並不陌生。待他找來時才近九點鐘,附近的cbd商場還在營業,下了班的白領們踩著高跟鞋去搭地鐵,附近是長鴻著名的成才製造廠長鴻二中,此刻教學樓裡燈火通明卻鴉雀無聲,人人都知學習才有好的出路,誰敢放棄這個尚且公平的機會呢?

因著這裡太過繁華這個時間反而找不到車位,他只得冒著被貼罰單的風險將車停在周為民家正對面的馬路上。

他斟酌再三,熄了火提著兩盒茶葉和兩箱酸奶下了車,這是他在來時路上買的,心想著總不能空著手去做客,在途徑門口水果攤時又買了四大袋的水果。賣水果的老闆娘看他英俊又闊綽,不由八卦道:“你這是去哪家呀?買這麼多東西哪能能拿得下呦。”

陸徽因就勢打聽道:“大姐,周為民周警官家是住在這棟樓的102室嗎?這個點他家裡會有人在家嗎?”

賣水果的我老闆娘從頭到腳又打亮了他一遍,她不是太懂,只知道他腰間的褲帶和腳上的鞋子都有相同的ogo,看著像是整套搭配。人雖瘦長卻很結實,麵皮也白,行為舉止大方得體絲毫沒有猥瑣的樣子。她狐疑道:“你是誰?找他家人幹嘛?”

見她小心謹慎的樣子陸徽因笑了笑以示無害,道:“我提這麼多東西當然是拜訪,大姐不認識的話我自己去敲門吧。”說著就要走,可東西實在太多,拿得很費勁。

因為天氣冷所以這個點基本生意寥寥,她哎了一聲後草草收拾了一下,拉過塑膠薄膜蓋上來,又用磚頭把一圈壓實後將兩只紅腫的手往身前的圍裙上用力擦了兩下,上前接過他手裡的兩大袋水果和兩箱牛奶,一邊在前面領路一邊粗著嗓子道:“跟我走吧。”

“早說就不把車厘子的盒子扔了,這待會兒再包裝一下還能繼續賣呢。呦呦,白瞎了這些大草莓,非擠爛了不可。”她一邊嘟噥著一邊掏出胸前掛著的鑰匙開門,正是102的周為民家。進了門就是客廳,正對著大門的客廳牆上掛著一面巨大的鋁合金包邊鏡子,不知情的人莆一進來很容易被嚇一大跳。

老闆娘從鏡子裡看到他一閃而逝不解的表情,解釋道:“算命的說了,我家寶寶是童子命,乃廟奶奶坐下的招財童子下凡歷劫來的,凡人家裡如果鎮不住的話就容易三六九收回去,非得這鏡子抵門沖撞來人才能騙過去。”

“原來如此。”陸徽因頷首。

這時門左側的臥室裡傳來一個男孩子尖銳不耐的聲音,“哎呦我說你會不會用筆啊,都說了這是我偶像簽名時用過的,你能不能別碰!”

略略蒼老的聲音有些倉皇,更多的是嘆息。“家教不是剛說過,這題不是這麼解的。”

“你會是吧,來你說說怎麼解。”

“這題得用輔助線,先垂直於三角形的一條邊,吶你看,加了這條線是不是清楚多了,你想啊,根據等角三角形補角相等……”

隨著吧唧一聲,室內陷入寂靜。幾秒鐘後傳來男生譏笑的聲音,“你要幹嘛?你又想打我?你打一下試試看,明天我就買車票去上海,去北京,讓你們再也找不到我。”

“你敢!”憋著怒火的男聲聽起來很兇,但其實就是個紙老虎。水果攤的老闆娘原本正在廚房檢查水果,聽見吵架聲丟下東西就擠進屋裡去,高八度的女聲立刻佔領高地,“姓周的我告訴你啊,再敢碰我寶寶一根手指頭我都跟你拼命!啊,寶寶乖,好好寫作業別理他,更年期!媽媽給你帶了草莓回來,這就洗了給你端進來啊。”

小男孩哼了兩聲,再沒動靜了。周為民揹著手低頭出來,看到站在客廳的陸徽因錯愕道:“你是?”說著回頭去找他老婆,“家裡來客人了?誰呀這是?”

一聽說有人,一顆毛茸茸的小腦袋探頭探腦地出來看。很普通的男孩子,如他父親一般的四方國字臉,如他母親一般細彎的眉毛,如所有青春期的男孩般不羈的眼神,陸徽因垂手站著,禮貌地打招呼道:“叔叔你好,我是孟嫮宜的朋友。這個點過來多有打擾,還請原諒。”

孟嫮宜三個字一出口,屋裡的氣氛咻忽變得微妙起來。周為民老婆扯了男孩一下叫他過去寫作業,周為民這才反應過來招呼他坐下,然後又忙著從碗櫥裡掏出一盒茶葉和一隻玻璃杯,邊口有些發黃,他用兩個指頭使勁揩拭了下發現是年歲已久的茶垢恐難洗淨後只得作罷,走到廚房去摸暖水瓶,裡面空空如也頓時更加尷尬。陸徽因本就不是來喝茶的,見狀立刻勸住他回來坐下,“叔叔我還有事馬上就走,您就別客氣了。”

周為民搓著手,扯起嘴角笑了笑。“讓你見笑了。”

“不會,是我來的魯莽。”陸徽因客氣一下後直奔主題,“我今天來是受託打聽孟嫮宜母親公墓地址的。”

周為民聞言愣住了,還未出聲他老婆走出來了,帶上臥室的門,咄咄逼人道:“你和孟嫮宜是什麼關系,她為什麼不親自回來拿?這麼多年了,一次都沒回來過,你說,是不是養了個白眼狼?”

陸徽因不知如何辯解,唯有沉默。

周為民呵斥她,“瞎說什麼?”

“我說錯了嗎?十幾年了吧,自從離開這裡就再也沒回來過。以前電話還能打通,寶寶問個作業什麼的都還說一說,到後來呢?電話換了再也聯系不上了,我說錯了嗎老周?是怕我們寶寶去她那邊念書,怕我們拖累她吧?”

周為民掏出胸前口袋裡的利群點上,火星閃爍,張了張嘴,最終沒有再說話。氣氛很壓抑,他們帶著抱怨和質問同他對峙,半晌後周為民開口道:“吃飯了嗎?去,下點面條來吃。”

陸徽因一路不停從高速飛奔而來滴水未進,按理說一整天了該餓了,可他胃裡翻騰,一口也吃不下。

吃不下也沒關系,周為民的本意也並非要請他好好吃上一餐。他待會兒還要去派出所值夜,有暖氣不說還有補貼,就是廚子最近請假只得發餐補,他得吃好再走,這樣又能省下一筆收入了。

廚房裡叮當亂響,周為民深吸一口又徐徐吐出,臉上有絲嘲弄的笑意。“有時候我真覺得自己是螞蝗,沾到那孩子身上了,就不自主地開始吸血。”

陸徽因早有不悅只是沒有表露,現在聽聞他的話反而有些詫異。

“總共也沒撫養那孩子幾年,除了給口吃的,破衣服穿著,後來九年義務教育還輟學了,哎,真是苦啊。她那時候可能還沒周飛龍這麼大就開始擺攤賣水果補貼家用,寒冬臘月四五點就摸黑起床,裹再多衣裳也擋不住冷,蹦著跳著搓著手,看著一個學校的同學們從她攤前走過去上學,不知道那個時候她有沒有掉眼淚。”像是不堪回首,很痛苦似的皺著眉,“那時候我兒子剛出生,早産,體弱多病,三天兩頭進醫院,家裡幾乎揭不開鍋,她真的特別懂事,很長的時間裡三餐都是一個蘋果和涼饅頭,遇到孩子住院我們經常半個月半個月的不著家,她也從不抱怨。”

周為民本不善言辭,講了這麼多卻似乎意猶未盡但又不知從何再說起了。他將煙屁股按進煙灰缸裡,紅著眼想了想,又點上一根,笑得殘忍。“可能有錢人家養條狗都比她過得好,至少三餐無虞,還不用賺錢養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