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著世間,染分別(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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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遍灑山谷,風吹雲動。谷中綠意盎然,草葉清芬,遠眺即可見群山綽約的輪廓以及迤邐的雪線。無數絢麗的金色長矛投入湖中連成一片,微颸又揉碎這片金箔,水面上蕩漾著粼粼波光。
輪椅中的青年半睞著雙眸,靜默地看了已有許久。
他有一張年輕的東方面孔,頭發半長,眼神是厭倦而沉悶的。他的神情看似專注,又好像神思散漫,但無論如何,都顯得漠然空洞,甚至有一絲陰鬱。
安娜交疊著雙手靜靜佇立在側,一邊留心著輪椅中的男人,間或扭頭去看草地上一隻精力充沛的金毛犬。
很快,那隻金毛犬口中叼著一隻網球跑了過來,尾巴搖得起勁,眼睛閃亮地看著伊芙琳。安娜的雙眼此刻欣悅地彎起來,她彎腰拿了那隻球,揉了揉金毛犬的腦袋,又順著毛撫摸了幾番,最後指了指輪椅中的人。
金毛犬得了指令,便走到輪椅另一邊,將自己的腦袋擱到他大腿上,眼睛瞅著他。
男人的表情細微地變動了一下,他垂下眼眸,和腿上這顆熱乎乎的腦袋對視,金毛犬叫喚了一聲。男人這才慢吞吞地挪動原本放在扶手上的右手,覆在了金毛犬頭頂,視線卻又移了回去。金毛犬見他久久不動,又在他手底下拱來拱去,濕潤的鼻尖觸碰到他手臂,這才使得對方不那麼敷衍地給它順起毛來。
安娜見狀,不由露出一個笑來,這些訓練極佳的犬隻是專門配合心理治療的,確實有一定成效。
此時,安娜看到不遠處走來了一位西裝革履的高個中年人。
這位先生氣質儒雅,面龐瘦削,有著深褐色的眼睛,鼻樑上架一副眼鏡,頭頂剃得幹淨,但根據泛著青色的那部分頭皮還是能判斷出他謝頂。
他在輪椅側後方站定,先是看了安娜一眼,微微一笑算是問好,這才神態溫和地開口與輪椅中的人道:“成先生。”
那人卻沒有做出反應,仍只眯著眼遠望,緩緩地輕撫著金毛犬。
中年男人繼續道:“成先生……上次時間有限沒能詳談,我這次來是代表自己和道爾博士,鄭重地提出建議,希望你能考慮接受手術。
你知道,與你情況類似的已經有成功的先例了,而且,你更有優勢,你患處的肌電訊號充足,周圍的神經效應器也都仍然完整——不過,問題也出在此處,患處的神經反饋似乎太強了,又或者,是抵達大腦之後訊號被強化,所以不同於其他患者需要移植、重建神經來增強脈沖才能操控外骨骼,我們首先需要為你植入的是可移除的微型抑制器,讓你的機體從長期的緊張狀態中解放出來。
在此環境中,你腿部的自愈才能達到更好的結果,重建的或者原生的各部分軟組織都能做好充分準備,等到骨骼長定,我們就以特殊材料來強化你的膝關節、脛腓骨以及踝關節,相當於是在內骨骼外套上一層奈米級別的生化外骨骼,在此基礎上再用人造神經替換一部分功能紊亂的神經,使得你的下肢與大腦之間的雙向交流恢複正常,最後移除抑制器。只要一切順利,你的左腿在行動上當與以往無異,假以時日,或能更勝往昔。
我們和老師鄭重討論過,他是看著我們的技術成熟穩定起來的,覺得值得一試。只是不知道你本人的意願?……當然,你可以慢慢考慮,我明白這需要時間做心理建設。”
“不必。”青年沒有打斷,聽他說完,才開口平靜地給出了答複,面上毫不動容。
“……成先生,這是目前唯一……”
“這已經是我第二次明確態度了,我知道有很多人願意做任何事來換取這項手術的機會,”他終於轉過頭來,看了中年人一眼,冷淡道,“但不必將時間浪費在我身上了,畢紹夫醫生。”
畢紹夫醫生推了推眼鏡,繼續說:“成先生,就我本人自你的心理醫生那裡瞭解到的情況來看,種種跡象都表明你至今也未能接受你身體的現狀,可你卻寧可面對難堪的現實……你一直沒有向他坦誠緣由,或者說,他根本不夠能力打破你的防禦使你對他坦誠。我能否冒昧地問一句,你到底在抗拒什麼?”
成則衷沒有回答,目光投向湖面。
畢紹夫醫生忍不住輕嘆了一聲,溫和道:“我們是來幫助你的……老師知道你仍然拒絕手術,定會傷心的。”
“請替我轉告外公,勞他為我費心了,”成則衷最後道,“請回吧,醫生。”
說罷他操縱輪椅,轉了方向,看樣子是要離開。
金毛犬低低地叫了一聲,乖乖從他膝頭下來。
安娜趕緊上前去,歉意地對畢紹夫醫生笑了笑,只見對方微垂下頭無奈地搖了搖。
安娜跟著成則衷一齊離開,不敢多言,然而心底也不由惋惜,成先生還如此年輕,大好的機會擺在眼前,難道就真的甘願一輩子帶著輕微殘疾?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罷了,或許成先生是顧慮手術失敗的後果呢?……唉。
安娜曾頻繁見到他為忍耐劇痛而面色煞白,咬緊牙關並且冷汗涔涔的模樣——這根本不正常,各項身體檢查都表明他不應再感到這種頻率、這種程度的痛楚。以伊芙琳多年的工作經驗來推斷,這必然是心因性的,看樣子……很棘手。
心理醫生了解到成則衷自小學習鋼琴,談到相關內容或者看到鋼琴圖片時精神也相對放鬆,於是曾建議他每次疼痛發作時試著彈琴,但一定要選舒緩的曲子,看看是否可以緩解症狀。
起初,成則衷嘗試了,安娜觀察到他雖然仍承受折磨,但似乎能更快地從其中解脫出來,也替他感到高興,以為治癒有望;到後來,這個方法也不再奏效,在一個雨天,他腿部産生的疼痛大概達到了人清醒時所能承受的巔峰,勉力彈了一會兒,他便被逼到了極限。那是安娜第一次大概也是唯一一次親眼見到成則衷狂亂的模樣——他幾乎將鋼琴砸壞。
醫生們沒辦法,在身體上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於是便開維可丁給他,為防成癮,嚴格控制劑量,交代只有在成則衷真的熬不下去的時候才能給他服用,算是緩兵之計,心理醫生則再接再厲。
安娜以為,成則衷痛恨這樣的現實,應該是迫不及待想要擺脫身體上的殘疾的。
而且,成則衷的情況之所以麻煩,也因為他自身的年齡——骨骼還沒有完全停止生長。沒有一勞永逸的手術方案,一旦必要,就要根據身體的實際狀況再度手術人為調整。對比畢紹夫醫生的提議,確實可以削減去同成則衷一般情況的患者後期的痛苦。
眼下,成則衷就是因為前段時間進行了一次植骨手術,靜養期雖然結束,但尚不宜久立或持續行走,才坐了輪椅出來。
然而,對這位成先生的冷漠難近同他難以捉摸的性情一樣,為他服務的人員無一不知,安娜更是時常切身體會,不該置喙的事自然是一個字也不會說的。
回到舒適的住處,安娜就在成則衷身後與團隊負責人伊芙琳四目一對,微微搖了搖頭,示意畢紹夫醫生的提議被拒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