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幾天, 離顧孝成搬走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兩人說話做事都刻意地保持著一種輕描淡寫,隔著肚皮,還不是各揣著各的心思。

週四晚上的時候,老方就跟小方提前打了招呼,說他週六不去他小店裡了,因為老早以前弄堂裡的另一戶老鄰居家的女兒生了孩子,正好要在週六那天辦滿月酒,而他和老吳都要去吃滿月酒。

其實大家都是老鄰居, 曾經的孩子們之間也都是相互認識的,就是有一個親疏遠近的差別罷了。那家生孩子的女的方傑也認識,只不過沒有那麼熟。其實人家給請柬時按例還是要把要請去的那一戶人家的所有人都寫上的, 比方說發給老吳的請柬上面就把老吳、老吳老婆、老吳家的女兒都寫上了;而發給老方的也是按例把老方和他兒子小方的名字都寫上的。

只不過到時一家去幾個人也是由著被請的人家自己定的,反正一戶去幾個人都只是包一份的錢, 少去了哪一個的話,擺酒的人家也不會怪責, 反而少去幾個還更好不是嗎。

這請柬老方是上週末就收到了,一直沒跟方傑說,因為他想著方傑也是不會去的。他知道他兒子將很大的熱情投注到了小店的事情上面,對周圍的萬事萬緣都有點放開的感覺,所以一直遲遲不跟他說。只是在事情臨近時知照他一聲, 漫不經心地問一句“你去不去?我想你是不要去的了。”然後果然小方也漫不經心地回一句“啊?生啦?——我就不去了,就你去也是一樣的。”

小方與他爸老方一直用語音聊著,而洗好澡坐在一旁的顧孝成看似在看著手提電腦上的東西, 實則正豎著耳朵聽著他們聊的內容,電腦上正放著一部他新下的片子,而至於上面刀槍劍戟、丁丁光光的一片廝殺完全沒有入他的耳與眼。他原本是戴著耳機的,用眼角餘光掃了一下方傑,趁他跟他爸語音聊天不注意的時候,抬了抬左腿,把手提電腦撥向了東面,伸手在鍵盤上摁了一個鍵,就這樣靜音了,然後偽裝成他還是在看電影的樣子,實則專心地在偷聽方傑跟他爸說什麼。

聽了半天,沒發現有什麼異常,直到方傑開始劃起手機,看新聞了,他才又像剛剛那樣如法炮製,將那鍵盤上的靜音鍵又摁了一下,把聲音又開了出來。

過了一會兒,方傑朝他這邊看了看,問他:“你在看什麼?好看嗎?”顧孝成摘下耳機,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這電影剛剛都講了些什麼,他就光顧著聽小方與老方之間的對話了,可他又不好表現得一副支支吾吾的樣子,於是用一種十分不經心的形色說:“挺沒意思的。”小方哪知道他先前都幹了點什麼,聽他這樣說了,也不起疑。只是又朝他的電腦螢幕睃了一眼,規戒:“我說,你這大晚上的,就要睡了,能不能看點平和的東西。晚上十點,你看這種打打殺殺的,你不怕到時做惡夢啊?”

顧孝成一聽,騎驢就坡下,直接把那部他也不知道之前都講了些什麼的電影給關了,說:“所言極是。”方傑這會兒頭也沒抬,說:“極是你個頭。”

顧孝成動了動雙腿,可能按一個姿勢坐久了有點麻木了,他把電腦也關了,將身體伸向寫字桌那裡,把電腦放了上去,再將手機夠了過來。

方傑這時像想起什麼似地跟顧孝成說:“哦對了,我爸這週末不來,我爸和吳伯伯一起去喝我們以前那裡一戶老鄰居家的滿月酒。”顧孝成明明已經知道了,可是還是裝得略顯驚訝地說:“啊?滿月酒啊?哦,那你去不去?”方傑說:“唉,我不去了,就我爸去也是一樣的,——跟那家的姑娘好像也不是很熟。”

顧孝成“哦”了一聲,轉而想了想,又問:“這個……話說,你跟你們以前哪戶老鄰居家的女兒熟啊?”方傑一聽這話,還真認真想了起來,一時間,兩眼無神,對不上焦距,就是有一種失焦感,彷彿腦中正在成串地回憶著那個時期的迢迢往事一般。

可惜,他想了半天,想到的全是一沓各式的申請表、申請書,諸如“低保戶報銷單”、“減免學費申請表”這類的表格。而至於哪戶哪戶人家漂亮姑娘的臉,他是一個都沒想起來,全給黑糊糊地糊成了一團,存在在他記憶的一個死角中了,就算有幾個還算得上是鮮明的臉龐,那上面的五官也是無法在他腦中很具體地描畫出來了。

唉,往事迢迢,那樣久遠,想來幹嘛?

他一搖頭,把自己的思緒扯了回來,如實回答顧孝成:“好像都不太熟。”顧孝成臉上馬上就有一副像是對這個答案十分滿意的神情。而事實上,方傑看不太懂他這個神情,甚至於看著覺得有點莫名其妙。

顧孝成像一個追問自己男朋友對他以前哪任女友還記憶深刻的女人,而被問到這種問題的男人,一般正解好像就是:沒什麼印象了……誰啊?昨日黃花,早不記得了。

女人還不都是這樣,至於自己會不會以後成為這個男人嘴裡的昨日黃花,就不是她們會關心的問題,反正那也是他說去給他下一個女人聽的,現在他說他以前女人的話,再惡毒一點的聽在耳裡都算是很入耳的。

方傑給的答案不錯,甚稱顧孝成的心意,因為顧孝成一直有點焦憂著方傑的這種半彎不直的狀態。要是方傑徹底彎掉了,對女人一點念想也沒有,他倒也不擔心了。問題是弄了個半吊子出來,半彎不直的,隔著肚皮的心思他也猜不著。萬一這方傑曾深深暗戀過什麼女人,又或是在將來的哪天還能被一個什麼死女人點燃心中那團男歡女愛的火焰呢,這都是大為不妙的事情。

好在方傑說了一句讓他寬心的話,方傑說“好像都不太熟”,就說明他以前對女人也沒有那麼在意,那將來他對女人在意的可能性恐怕就會更小了。

只不過方傑也不是為了讓他吃定心丸才那麼說的,是因為他真不記得他跟哪家姑娘十分熟絡過,他記憶中唯有那一沓申請表才是讓他記得深刻的。那沓表格就是他與他家窮困的象徵,在他的記憶中,一直有一種被它們驅逐著的感覺,感覺中的他自己就像一個沒有所屬地域疆國的居無定所的早期吉普賽人又或是猶太人,總是在被什麼東西驅趕著,輕視著。

他之前的回答稱了顧孝成的心,也算是瞎貓碰上死耗子了。因為他們所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這晚上,顧孝成以一種十分舒展的身心狀態入眠了,而方傑則是以一種十分蒙然的神情看著這傻貨。由他們說完話,到這貨躺下要睡了,方傑一直都是無從知曉這賤人究竟因什麼事而一直舒眉展眼的,好像一副他現在就是一個幸福的寶寶的樣子。

神經病!以前扮成一個小媳婦臉,後來原形畢露,變成了一個霸道賤人,過了一段時間,到現在了,又開始扮演起了一個幸福寶寶的樣子。這假樣做給誰看,劣跡斑斑的,別以為現在扮出一個人畜無害的樣子,他倆之間的誤會、打鬧與那一攤子的舊賬爛賬就能渙然冰釋了!

還早著呢!

所以這晚上就是,顧孝成很安心了,以一個幸福寶寶的樣子入眠了;而方傑先是一臉蒙然,後來又想著顧孝成一定又是要耍什麼賤招,才扮出那個寶寶的樣子,於是在一種帶了點戒備與氣憤的心情下入睡了。

而週五白天的時候,老方又跟方傑說他週日的時候也不來了。說老吳和老吳老婆約上他要一起去大觀音寺拜拜。方傑很不能理解,他微信上問他爸:“啊?吳伯伯的女兒不是還沒結婚呢嗎?怎麼就已經要去觀音寺求子了?”他心裡面想著的是,吳伯伯一定是因為以前老鄰居家的女兒都已經生孩子了,受了這一種觸動,所以也要去觀音寺求子去,而他自己的爸爸就是跟著去的閑人,去湊湊熱鬧。

老方傳了一條語音過來:“什麼?哦對了,你長這麼大好像都沒去過觀音寺。誰說去觀音寺就是求子去的,也求好姻緣的。你吳伯伯急啊,他家吳小麗都二十六了,還連男朋友都沒有,催她她也不急,倒是你吳伯伯、阿姨每天都在急,——哦,他家小麗改名字了,嫌這個名字土,程式麻煩也要改,改成什麼吳芊佩……”他爸哇啦哇啦連講了三條都是足有六十秒的長語音,聲震屋瓦,氣如洪鐘。

方傑本來是將手機擺在桌上電腦旁邊的,也並沒有擺在耳朵邊上聽,就這樣的遠距離他還是嫌聲音大,不自覺地將那手機又移遠了點,才能不刺耳。他跟他爸說過好幾回,說話聲音別這麼大。他爸每次被他說了後,就收斂一兩回,可是之後就又容易自動調回原本的音量,就是那樣地響徹天際。而小方每次勸他爸講手機時把聲音收輕一點的這時間間隔不能太短,如果今天說了,明天又說,老方有可能就會動怒,反過來數說他假斯文,說他自己又怎麼知道一講上手機了,說著說著聲音就大了。所以小方還不敢老是提醒,就像今天這樣,他也只能忍著。

老方的氣如洪鐘的話全被顧孝成聽見了。等這對父子講完話,他有意湊近了方傑,輕嘴薄舌地挑逗:“你爸也要去觀音寺給你求好姻緣啊?——你咋不跟你爸說你的好姻緣都在眼前了呢?嗯?”方傑心裡想的是:別叫我惡心了,說這種話,你還真當你跟我的關系多正常似的。還姻緣,根本沒有‘姻’,哪來的‘姻緣’,也不過就是緣分罷了。而且也不知道是善緣還是惡緣。

可是他也不能這麼說,他其實也怕顧孝成真地生氣。他平時說是說嘴上常與顧孝成不對付,可是真要說什麼狠話,他又不敢了;說是說都是顧孝成湊過來,而他總是拒絕著,可是如果真要他一下就把人拒絕死了,讓顧孝成徹底死心自此再不往他身上靠了,他又心中隱隱地不是很願意這樣的事發生。

不過他是不會承認這叫“欲迎還拒”的。因為他確實沒有“欲迎”,多數時候就是在以一種拒絕的姿態跟顧孝成相處著,只是他從不拒絕得徹底罷了。其實這都怪顧孝成,從某種程度上說,是顧孝成縱容了他這樣。每次他們做完他就犯病,對顧孝成不是鼻子不是眼睛的樣子,顧孝成都忍了,漸漸地才縱容得他這樣。不過顧孝成也不算是生忍著的,而是其實覺得他這樣還挺有意思的——他那種被他自己的肉體、感官、慾望出賣了後,一覺醒來就老是羞憤得想要去撞牆的樣子,實在有點可愛。

所以方傑是一直在抗拒著顧孝成,但也會注意著不說一些過分的話與做一些過分的事,別到時候一下子把他徹底拒絕死了,那以後的關系就真地完了;而顧孝成則總是“撥弄”著方傑,撥到東,玩玩看看,再撥到西,玩玩看看,可是也怕做一些過分地逼進的事情。他也知道讓方傑接受起來需要時間,別到時候玩得一過分,真把他玩“死了”——比方說,哪天他羞憤到真找一堵牆撞上去,一頭碰死了,那一切就完了。

方傑心裡對顧孝成說的“姻緣”一詞嗤之以鼻,可是也僅僅抬了抬肩膀,想:“別吵我,我在畫稿。”他並不正面回答問題。

顧孝成看了看他,也不再糾纏,說:“我明天下午約了人去我家清掃,明天下午也不在你這裡了。我明天下午早點回去,我還得重新整理一下我房間裡的東西。”方傑頭也沒抬,問:“那晚上什麼時候回來吃飯?”

顧孝成說:“還跟上週一樣,六點左右就回來了。對了,我們明天晚上出去吃吧。”方傑還是沒抬頭:“嗯,那就出去吧。”顧孝成問:“你想吃什麼?”方傑還真地停下手來想了想,說:“要不要去涮火鍋?”顧孝成說:“那行,就涮火鍋吧。我知道一家幹淨正宗的,明晚帶你去吧。”方傑手裡的事情又忙了起來,一邊說:“好。”

顧孝成問完這些小事情之後,就準備上樓去了。上樓前,他將那隻被方傑擺遠了的手機拿到了手裡,用手掌託著,彷彿在掂算著這手機的分量,放下後,問:“哎?你要不要買個新手機啊?你這個感覺有點重。”方傑搖搖頭:“不用了,就這挺好的。”

顧孝成正好要換手機,想著或許可以多買一部送給方傑。他一路朝樓梯走去,方傑忽然回頭說:“你別給我買噢!有那個錢,你還不如折現給我。”顧孝成一聽,打消了給他換手機的念頭,只能好笑地看著他,搖搖頭就上樓去了。方傑心裡面還想著:本來的麼。本來就是不如現金實在。搖什麼頭?

他其實主要是怕顧孝成一聲不吭地就買回來一部新手機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