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又四個月後,馮澤以議官的身份迎著陽光看陰影中已是當朝大殿下的君圭,或者說,是萬俟弘。他一瞬間有些恍惚,那些他視為珍寶的記憶一下子變成了幻影,真實存在過,又不能算作是真的,那個在他剛瞭解情愛滋味就把他裹下去的漩渦,如今看來不過是莊周夢蝶,他一個人荒誕甚至大逆不道的臆想罷了。

他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握起來,然後又放鬆,恭恭敬敬不卑不亢的躬下腰:“謝大殿下誇贊。”

萬俟弘的表情有一點扭曲,不過他很快調整過來,正色道:“那這一月裡就要麻煩議官了,眼看著也要過年了,京城中好看好玩的多的數不過來,恐怕議官要多費心了。”

馮澤不似他記憶中的那個毛頭小子了,高了些也瘦了些,舉手投足沉穩大氣,禮節規律與那些從小在宮中培養大的世子不差分毫。萬俟弘在心裡比量了一下,馮澤已經長高到他眉毛下一點,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大殿下客氣了。”

萬俟弘臉上的笑一直恰到好處卻又雅淡疏離,他看向珠嵐族一行人:“今日各位遠道而來,想必已經累了,我已經給各位準備了住處,請隨我來吧。”

馮澤立在身後給珠嵐族的通史翻譯,他的聲線也變了,脫去原本少年的青稚,多了一點冷清又低沉的質感。萬俟弘面上不動,心裡卻開始感慨,他沒有這麼直觀的感受過一個人短期內驟然的改變,也沒有見證一個少年從青澀走向成熟的歲月。

珠嵐族的人已經奔波了數月,一路上守著給皇帝的貢品不敢放鬆,如今獻過貢品才放鬆下來,不由得對萬俟弘點頭道謝,讓萬俟弘一路帶著他們走到了住處。

皇帝給珠嵐族的人特批了一處住所——景華殿,宮中最別致的一處偏殿,通常都是供三品以上官員進宮相聚後天色太晚,不便出宮時的臨時住處,此番給了珠嵐族的使臣,足夠提現對他們的重視,萬俟弘也著重介紹了景華殿的規模,如此不辜負皇帝的一番美意。

他想了想,又告訴身邊隨行的小太監:“這裡多派些人手來,婢女奴才多調過來幾個,他們要什麼就給什麼,每天向我彙報一次。”

萬俟弘走到通史面前停下:“我也不便叨擾,各位隨意休息吧,明日我會安排各位在宮內遊玩一番,今日就先告辭了。”

馮澤幫萬俟弘翻譯通史嘰裡咕嚕的回話,無非是些“辛苦大殿下,謝謝傲來皇帝”之類的客套話,萬俟弘面上認真,其實也沒放進心裡,只淡淡的應了句,就帶著人離開了。

兩個人單獨走在一起萬俟弘才後知後覺的感到尷尬,馮澤只低頭走路,連個眼神都不願意給他,萬俟弘皺著眉深吸一口氣:“令尊近來可好?”

馮澤亦步亦趨跟著萬俟弘:“勞煩大殿下惦記,家父近來還算好。”

他沒說好,只說算好,萬俟弘眉頭皺的更深了些:“還算好?可是出了什麼事?”

“去年你……你不告而別後。”馮澤這話說的不大客氣,但他心裡堵著一口氣,偏偏咽不下去,“家父也找了你一段時間,結果卻打聽到了我二哥的……死訊。”

萬俟弘脖子上的青筋突然鼓出來。

“那時候家裡正準備過年,家父忙裡忙外應酬多,聽到這個訊息的時候他還在翡翠鋪子裡準備走親戚的禮品,一時間接受不住暈了過去,後腦撞上了放翡翠擺件的櫃子上,今年春天才醒過來,身子大不如前了。”

馮澤說的平淡,聲音又輕又低,甚至沒帶什麼感情,好像這些變故對他來說已經沉澱了多年,不能激起心中一點漣漪。

萬俟弘想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最後也只是手指動了動,胳膊都沒抬起來,他看向馮澤:“辛苦你了。”

“辛苦你了”這四個字說的蹊蹺,馮澤分明沒說自己做什麼,出事的是馮雍,死去的是他二哥,萬俟弘作為一個外人和這一家子都沒有關系,他沒有理由也沒有立場去說這幾個字。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馮澤不願與萬俟弘多說,他連疑惑都不曾,只是點了個頭,以示恭敬。

京城又下雪了,馮澤呼吸間冒出一股一股的白霧,萬俟弘轉頭看著落下來的雪花輕不可聞的嘆了口氣:“天涼了,你盡早回去吧。”

他想了想又問:“有車來接嗎?不然我……”他想說我的馬車在宮裡,你可以去我那裡坐一會兒,然後我送你回府,但是馮澤先一步打斷了他。

“有的,墨硯已經在宮門口等了。”

萬俟弘挑眉:“墨硯是誰?”

“臣的小廝,當初你……的時候,他回家省親了,大殿下沒見到。”

“墨硯。”萬俟弘語氣輕快了些,仔細聽還帶著點笑,“這名字想必又是你取的。”

又。馮澤想,可不是麼。

墨硯等在宮外好一會兒,直到地上的雪下到鞋底那麼厚的時候才見到馮澤的身影。他走的特別穩,從墨硯的角度看上去肩膀平直,一點也沒有走步産生的高低起伏。走進了墨硯才看到馮澤外袍上粘了一層雪。

“誒呦我的爺。”墨硯把馮澤身上的雪拍下去,“您怎麼也不抖抖衣服啊,這弄得跟個雪人似的。快上車,車裡有手爐,還熱著,抱著暖一暖。”

馮澤跨上車,他的手背凍出一塊一塊的紫,捧起手爐來好一會兒才感覺到暖。

墨硯看著不對勁,湊過來問他:“怎麼了爺?皇上為難您了?”

自從馮澤離開家到京城當官,墨硯就改了稱呼,不再叫少爺了,變成了“爺”。馮澤當初聽到這聲“爺”的瞬間,還以為自己已經過了而立之年,不是家裡寵著慣著的小公子了。

他扯一下袍子蓋住自己的腿,極輕極慢的撥出一口氣,然後輕笑了聲:“皇宮也沒有想象的好,太大了,可真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