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小安乘上去北平的火車。景行和王家與他交好的人都去給他送行。他拿著行李,左手單獨拎著一小袋煮雞蛋,風乾牛肉還有四五片。那是玉屏為他做的,她抱怨說:“你這個人摳得很,火車上和停靠站賣的東西都那麼貴,你肯定不捨得買,一天一夜的別餓死了。”

小安接過後,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囁嚅半日直到火車快要啟航,他還只是望著眾人發怵。最後還是玉屏說:“天太冷了,站這裡吹風做什麼,你進去坐著吧,還有二十分鐘就要發車了。我們也該回去了。”

她正欲轉身離去,就聽見一聲“等等”。眾人回過身,見若昕和春雲從候車廳門走出。春雲手上提著行李箱,走到玉屏身邊,將把手與一張火車票一同交給她。

若昕說:“都收拾一晚上了,總不能白做吧。”

玉屏瞠目結舌。若昕拿出一張契約紙,當著小安的面撕碎,將碎紙片交到他手上,淺笑道:“現在她是你的人,不論去哪兒都不能把她單獨落下。”

那是玉屏當初賣給王家籤的死契。小安直髮愣,醒過神後忙給若昕深鞠一躬,笑著直打顫,不知該做什麼,壯著膽子去牽玉屏的手,“你跟我走吧。”

她並沒有躲避,只是把臉扭到一邊,低聲說:“誰要跟你走。契約撕了,我也只聽太太的話。”

若昕說:“若是你們不回來,就寄封信說一聲,若是要回來,也事先說一聲,到時我把那間店送給你們做賀禮。”

小安喜不自勝,若不是人來人往,幾乎激動得要給若昕磕頭。等到開車前十分鐘,他再跟眾人告別,牽著玉屏上車。若昕又從春雲處拿出幾張紙,面朝餘下的傭人。他們當中有的只是上海當地來做佣的,也有在南京老家就跟著伺候的,也有在北平時進來的。

若昕也將那幾張契約全都撕碎,說:“你們若是想為自己的事打算,隨時說一聲就能走。”

他們都很感謝,原是把命都賣給王家的,如今都恢復自由身,與一般做佣領薪水的無異。返回的途中,若昕和景行走在並排。

他說:“三小姐還是和從前一樣喜歡成全,盡力讓身邊的人時光圓滿。為圓滿所成全的人又會去降福給更多的人,直到世間都變得歲月靜好。或許不久之後整個時代就會邂逅那一天。”

她卻銜笑回答:“景行,再開明的時代也不會有那一天。時代從不會成全人,總是一部分很少的人成全另一部分更少的人。”

他啞然,沒想到她會平靜地說出這番話,正心緒搖曳,又聽她說:“而且並不是我的成全,是他。昨晚我告訴他這件事,他對我說,所有賣身契應該都放在春雲那兒。”

十二月下旬,天空猶如一張凍硬的宣紙,鋪滿打翻的黏稠墨水。全城的樓房和街道都泛起詭異的青灰色,沒有半點鮮活的色彩,彷彿一夜間城市的血液和日光一併被抽走。

恆一因那日的冷視,恨透信之介,總是想方設法地與他較勁,對二人的刻意疏遠亦感到怨懟。他發明出許多獨自一人就可以進行的玩法,而將爬樹作為遊戲,並不是他一時興起,確切地說是藤原給他的提示。

藤原對他笑眯眯地說:“恆一,又一個人玩兒呀?”

他受了刺激,很不客氣地回頂:“是的啊,我父親每天都忙於正事,才沒空閒陪我玩呢,不像別人有那麼多時間去吃喝浪蕩。”

藤原並不氣惱,嗤笑道:“看來你很清楚你父親在忙什麼啊?”

他不予理睬,彎下腰用一些殘磚碎石搭建城堡,然後用樹枝和泥土捏出一堆小人,給他們的臉上都劃出不同的表情。

“你要是想你父親,即使他忙於政務,你也完全可以看見他的。”藤原指著一棵牆角一棵大樹,笑道:“你會爬樹嗎?爬上去就正好能看見你父親工作的房子了。”

恆一仍是自顧自玩著那些泥巴小人。藤原又嘆氣道:“唉,我小時候就經常怨恨父親沒時間陪我,即使到家也是去後院的屋子裡做正事。有一回我終於忍不住,想看看他究竟在忙什麼,也爬到樹上去看,結果看見他在搭好大一架飛機模型。那正是我想要好久的東西。自那以後我就很後悔,怎麼可以那麼恨一個給我驚喜的父親。”

他說:“說不定河村君也在給你準備禮物吶。”

杏子哂笑道:“您說什麼呢。小公子才多大,又生得嬌貴,哪會爬樹啊。不像您是武士出身,從小就接受訓練。”

藤原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摟著她離去了,上車後撥動了下她柔軟的耳垂,狎暱一笑:“你這壞心的小機靈鬼。”

杏子赧然低首,露出乖巧的笑靨,在車發動時,轉過臉朝向窗外,朝瀧澤家的院子扯出一道猶如冰面迸開裂痕的冷笑。

恆一併未當回事,卻也真的爬上去過,但並不是將其作為偷窺他父親的階梯,而是發現另一種樂趣。他覺得坐在枝葉茂密的樹上,就猶如忍者,而且樹幹處有一個空洞,裡面鋪滿乾草,卻無鳥居住。他就將其作為新的秘密基地,把心愛的玩具都放在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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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上午他又爬到樹上時,透過枝葉的隱蔽看見不遠處——圍牆的另一邊,河村徹正在審問三個犯人。他們並不是正規監獄的囚犯,因為仍穿著常服。

河村命人脫光了他們的衣服,並吊起雙臂,令他們幾乎全身都浸泡在湖中。起先還有劇烈的掙扎,後來隨著時間久了,他們就逐漸安靜下來。然後河村不知使了什麼辦法,又令他們像暴雨前的魚一般在湖面蹦跳著,發出悽慘的尖叫。

恆一原先還被那可怖的嗓音嚇了一跳,差點從樹枝上墜落,但過了不到一分鐘,他又聽見隨北風傳來一陣尖利的嘲笑聲,那是他最熟悉的父親的笑聲。聽的時間長了,不知為何,他也跟著笑起來。彷彿看見那樣的場景,他就是應該笑的,凍僵的雙頰扯得生疼,卻無法停止。

嘉明每日都要練習口琴,趁今日午後開了片太陽,遂立在湖畔練氣。恆一小跑到身後時,他因專心於吹奏並沒有知覺。恆一拿著一袋親手捏好的泥人,跑來找他時,看見這一幕。原本想嚇他一跳,走近之際,恆一瞥見湖面浮起的冰層,心驀地劇烈跳動了一拍。

他生起一個刺激又緊張的念頭,雙手慢慢地伸出去。那三個人白皙的胴體猶如上翻的死魚肚皮,在生與死的一瞬間,他們的恐懼被放大到最極致,撕心裂肺的猙獰遠勝過皮肉的凍裂。如果發生在眼前人身上,他的掙扎是否能像三人對父親那般帶來同等的快樂。

恆一在用力的那瞬間,嘉明感覺到身後有人,下意識往邊上閃躲。他尚未從震驚中逃脫,已看見恆一的膝蓋狠撞在青石上。他穿了厚棉衣,上半身撲了空而後猛然間滾進湖中。隨後沒有幾聲掙扎,他就沉了底。冬日的湖面連波瀾都無比沉重,僅是搖晃了幾下,浮冰就恢復平靜。

冬天日短,日色漸漸暗下去。鎖紅的兩個孩子從後院跑進來。他們因為玩雪,雙手凍得通紅,仍是邊跑邊打鬧。老大跳到鎖紅面前,嬉笑道:“媽,弟弟剛剛摔了個狗啃泥,鞋子都溼光了。”

鎖紅帶笑嗔道:“讓你好好帶弟弟,你就會搗亂,肯定是你故意想看他笑話,引他去玩雪的。看這一身溼的,若是受凍生病,我不剝了你們的皮。進去換衣服換鞋。我去給你們燒熱水。”

景行望著他們打鬧的身影,心情也舒暢,笑道:“小孩子就是應該玩的,你想想咱們小時候玩得多盡心,每天太陽沒下山就躥湖邊去了。當年屬你最歡,永遠是第一個抱席子跑出去的,我們都怕你剎不住,衝進湖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