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老先生得知此事後,氣得火冒三丈,連發數封急信寄予良太,叱責他“獨斷專行”的舉動,並喝令他立刻打消念頭。他的怒意,即使是在幾張蒼白的信紙上,也能清晰地窺見。那幾封信彷彿隨時都會自燃,燙傷收信人的手心。

良太卻視若無睹,堅持最初的態度。若不是年過七十的父親因隱疾不能出遠門,為家人所勸阻,早就暴跳如雷地飛奔到他面前怒罵毆打。良太的五位兄長也全在外地的戰場上,根本不可能抽開身。

那幾位同僚,也全把今日看作是享受的機會。戰爭帶來的渾噩與緊張實在太難熬,他們必須隨時找到發洩的方式,所以竭力索求每一場酒肉宴席。

良太穿著一身玄色禮服,跪坐在花團錦簇的浮世繪壁畫之中。他眉目清俊,見兩名侍女扶著若暚出現,揚起一道與周圍綺麗妖冶的浮世糾葛截然不同的純淨目光,那溫和的眼神令他悄然彎起的唇角像是燭臺上靜謐的燈火,發出讓人沉溺的暖黃光暈。

兩人坐在正首,接受著賓客或起鬨或憐憫的祝福,拿起酒盞一一回敬。片刻後,下人一一端上菜饌,擺於每位賓客的小木幾前,又默默退下,拉上木門,待命於屋外。房間猶如四四方方的萬花筒。各色芍藥迤邐盛開,豐腴美人的視線茫然錯落,未有終點,倒地撐開的紙傘上又是一幅新的畫面。

良太對眾人說:“今天有兩道菜是內子親手準備的,以表我們對各位的謝意。感謝大家願意來祝福我們。”

一番讚美聲中,他壓低聲音,對若暚笑道:“聽說你在廚房忙亂得差點把人給嚇暈。你該不會是穿著禮服去下廚的吧?”

“沒有,是她們小題大做。我只是穿著平常的衣服,她們擔心弄髒,又是給我係圍裙,又在邊上時刻舉著手,緊張得就好像隨時要救火一樣。我要什麼東西,她們噌一下就拿到我面前了。我看得實在難受,故意把湯水濺在身上,跟她們說那件衣服很貴,又是你最喜歡看我穿的一件。她們嚇得趕忙去拿香皂,熨斗和新的衣裳。我趁把她們支開的空隙,三兩下就做好了。”

良太輕嗤一聲,低語道:“你的‘噌一下’太可愛了。我希望你以後天天都能說類似的話,時刻都能笑得像撿到錢一樣。”

“你夸人可愛的樣子更可愛。”

若暚扯出與浮世繪上的美人相似的黯淡笑意,拿起酒盞對他說:“在中國,有合巹之禮,夫妻敬彼此同一盞酒。今天我陪你走完日本的儀式,你也該陪我走一段吧。”

良太拿起酒杯,卻未與她對敬,而是從袖中取出一個對半切開的匏瓜,兩柄之間以紅線相系。面對她訝異的神色,他得意地笑著:“正規的合巹酒不是要用匏瓜嗎?我想不能單獨只用一方所崇尚的禮儀,就去四處尋問中國的婚禮儀制。譬如結髮之類的好多儀式,如今都沒有人會去做了,只有合巹酒始終留存到現在。那也是很好的象徵和寓意吧。”

他把酒水從杯盞中倒入兩瓣匏瓜瓢中,遞到若暚面前,天真而狡黠地瞟底下眾賓客一眼,剛說完:“就讓他們為我們見證吧。”

他才意識到底下漸漸失卻聲響。良太挪過視線,發現賓客竟都東倒西歪,或是躺在地上,或直接趴在托盤上,個個猶如死狀。

良太驚懼交加,手中的酒瓠墜落於木几上,合巹酒全都潑灑出來,沿著邊緣滴落在榻榻米上。他瞠目看著若暚,說不出話。

若暚笑靨猶在,面色卻變為詭異的慘白。她的額間佈滿汗珠,那株花釵也顫抖不止,彷彿在狂風中即將凋落的晚櫻。

良太抱住她的雙臂,發慌地問:“你怎麼了?”

她擠出慘淡的笑,雙手僵於袖中。良太往下看去,才發現一道血流洇溼裙襬,在胭脂色的梅花刺繡上遺留不易發覺的痕跡。

他幾近崩潰,腦中轟然作響,質問道:“你——為什麼?”

她冷靜地回答:“你們的——軍隊殺進南市,我的父母把我塞進藥櫃後面,牆壁的夾層裡。那原本是,用來儲藏最珍貴的藥材。地方很狹小,只能躲一個人。我聽得見,他們被砍死時,發出的慘叫。你還記得,那座屍山嗎?那就是你所堅持的信仰,那也是我的,真相。”

他的表情驟然僵冷,她依舊安靜地笑著:“我說過,我們處於不同的立場。不會有人能理解我們,因為連我自己都無法理解。”

他面目扭曲,一句也不想聽進去,自顧自去撿那半塊打翻的合巹匏瓜,手被若暚突然握住,動作也為之所制止。

“但是我不想讓你變得像我一樣。要是毒死他們,獨留下你,你和你的家人該怎麼面對啊?”

她抓起身側的一雙銀筷子,舉到他面前。宴席上為顯奢華,又為安全起見,用的全是銀筷銀勺,而席間沒有一副餐具發生異常情況。

若暚僅僅是在湯中下了迷藥。那群醉酒啖羶的人輕易昏死過去,在發現之際也來不及發出叫喊。牆角的留聲機旋轉出的日本雅樂,早就掩蓋了寂靜。外面的人能聽見吵嚷,但聽不到安靜。她們也嚐了一口湯水。若暚做完後,特意舀出兩碗,以品鑑的名義,請二位端菜的女傭試嘗。其餘廚房裡的人以自己身份太過卑微為理由,都推卻了。她們只嚐了兩勺,中的藥力並不夠,此時只是昏昏欲睡,卻也沒有神氣再去傾聽裡面的狀況。最重要的是,屋中除旋律外,一直很安靜。

若暚因失血過多,支撐不住,但未靠在良太的身上,徑直向側面傾倒。良太的視線劇烈搖晃,下意識撲向她的軀殼,抓住溫軟衣袖上的那支紅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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