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正說話時,鎖紅拿著搪瓷盆回來,刻意坐到面朝門的位置,跟他們小聲說起剛才聽見的桃色新聞。“我剛才去送土豆,看見隔壁那個賣瓷器的女人臉上腫了一大塊,我問她怎麼了,她說是早上起來睡迷頭暈,腳下一滑撞門框上去了。但是我總覺得不像,她的樣子也怪。我再給下一家拿去時才聽見,那真是她男人打的。我就想,腫成那樣,哪能是嗑的啊?她男人也是要死,下那麼毒的手。晚上叫得連隔壁都聽得一清二楚。景行,你聽見沒?”

隔壁兩家店的夫婦都住在店裡。景行睡的內室和陶瓷店之間隔了一個書店的空間,不像他們兩家的臥室就是牆貼牆。

“我沒有,我晚上睡得死。”

“唉,真是作孽,你們曉得她為什麼要捱打?”

她蹙緊飽滿的眉眼,壓低聲音說:“因為偷人,聽說每回都是趁他男人去進貨時出去亂搞。她的男人為了臉面,不敢讓人嘲笑是王八,一直壓著不說,但兩個人關上門,一定是會吵會打的。你們看看,這大白天,兩個人又像沒事人一樣。她正撣灰,她男人還讓她先歇歇,吃點東西,果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在外面對她那叫一個體貼。別人說她就是揪死這一點,打也打不怕,指不定以後還會去偷人。”

正嘀咕間,江花紅已經走到門口,鎖紅忙起身笑道:“你怎麼又過來了?我烀的土豆不好吃嗎?”

“香得咧,志德讓我給你們送了點餅乾來,他去香港時買回來的,香甜得很,你拿給孩子們吃吧。”

她捧起一個紫色鐵盒,鎖紅笑著接過,說:“啊呀,真是太謝謝你了。這麼貴重的東西,我就拿幾個土豆去換,真是的……”

“大家都是鄰居,有什麼好客氣的。”

“他又去香港了啊?那一定進了不少好貨,要發大財了吧?”

“對啊,說是去看看有什麼新貨,省得總是那幾樣舊貨。我們看著都厭了,更別說能討客人的喜歡。現在那群闊太太再不像從前那樣保守,簡直比電影明星都會趕時髦,舊東西入不了她們的法眼。就拿海格路上的那個李太太,為一套碗盤,喜新厭舊,一年就能來我這裡換三回。有一回好像是她先生說了句顏色太花,兩個人不知怎麼的就吵起來了,李太太就把餐具都砸碎了,一家子等著碗吃飯,沒辦法,還是李先生一路哄著她來又買了一套新的。”

“她們真是命好,生在大戶人家,不用起早貪黑,挑個碗也能下大功夫,又遇到個盡力讓著她的先生。怕是全上海的人都羨慕她。”

“若能選,人人都想做太太。誰不願意過好日子呢?就是拼了命掙錢,到底也是拼不來那麼好的命。”

鎖紅沉思片刻,問:“現在去香港進貨容易嗎?”

“凡事哪有什麼難不難的,說到底不就是跑東跑西一雙腿,見人見鬼一張嘴的事?只要你有門路,就是去皇帝睡的床上躺著,也沒人敢攔你。”

她們在門口窸窸窣窣,說起新的話題。

若昕整理好書架,坐回位置上繡絲巾。景行忽然低聲一笑,問起隔年的心事:“從前在北平郊外的那場誤會,你是不是也清楚他一定會幫你,才讓我做那件事的?”

若昕一頓,只是低聲說:“他不是那種人,回去也沒有為難我。”

“我知道。他對你真的很好,也一直在守護你,即使那天他聽見你只為我開脫,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死活,也仍舊選擇護住你,但不是為保住所謂的尊嚴。”

她抬起眼看著景行發笑:“你想說什麼呀?”

“要是他哪天回來找你,你要跟他走嗎?”

他整理的報紙上招聘啟事多的直接原因就是越來越多的商賈前來上海投資,包括每天都有哪些高官權貴又在哪裡面見誰,開展什麼會議。越是戰亂不斷,風水寶地越是讓人難以割捨。

若昕說:“景行,其實我和他的相處能否幸福,與其他人的存在一點關係也沒有。他確實很好,若是拋開諸事雜念,單純與他做知己,就像是孩子開啟一間堆滿玩具的房間。即使我唯一能遇到的人只有他,我也很難把愛慕的心情交給他。我不想每天都在鬥爭中度過,與他的妻妾,與他的地位,與他的政治場做著自縊般的糾纏。”

她揚起一絲疲倦的笑:“就好像每天都在溺水掙扎,遠望的人卻以為你擁有一片大海。”

景行剛走到樓下,就聞見樓梯口飄來一陣醇厚的鹹肉香,伴著春筍的清馨,隱入梅子黃時的細雨。他很喜歡這香味。江冬秀看見他,語調自然地說:“回來了,去房間裡吧,跟思杜先玩一會兒。我正忙,很快就能吃飯了。”

胡思杜難得地窩在房間裡看書,見景行來也沒纏著胡鬧,叫了一聲後,倒是主動拿出題目問景行。明明關著房門,但他還是用豎起的簿子一面掩口,低聲說:“媽早就不生你氣了。過年的時候我們往水池裡扔炮仗,她對著我三表哥的背影喊:景行,離遠一點,當心水濺到眼睛裡,那池子不乾淨,是要發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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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句話讓景行的心脈猶如梗塞,彷彿被遺落在空白的荒原。

胡思杜又說:“其實她不是怪你跟那個姐姐好,只是難受你有這麼大的心事,居然一直瞞著她。”

江冬秀把湯煲擺上桌,招呼兩人吃飯。她給他們盛了滿滿兩碗飯,撥了幾筷子鯽魚到景行碗裡。她在飯桌上從不提任何堵心的話題,都是敘著輕鬆的家常,彷彿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等吃完飯,她讓景行去客廳說話,又讓胡思杜先回房間。茶几上擺著一個木雕盒子。

她看著景行,說:“上次你們說的話,我並沒有完全聽懂;但是你們想表達的意思,我大概也明白了七八分。過年我回了一趟老家。那邊有很多受父母之命成親的人,當然近年也有不少取消婚約去追求自由戀愛的人,大多也都是念過書、見過世面的。他們帶著先自由交往再娶回家的媳婦,也都趕回老家過年。中國人講究落葉歸根,無論平時在多遠的地方謀生,一到過年都盼著能回家團聚。”

江冬秀輕哂道:“我在家待了一個多月,聽了不少抱怨,也算是聽出點門道。父母做主娶的未必真的和那姑娘投緣,嫁過去和婆婆鬧翻的有不少,反倒是小兩口時間久了,沒緣也成了有緣。自己做主結婚的也未必過得幸福,三天兩頭都要打架,結果竟是公婆護著那私自娶來的媳婦,罵兒子不懂事。我算是明白了,過得好不好全都是未定的,哪怕一開始是順著心意,五年十年後又如何。人的心就像老太婆的牙齒,能有幾顆是真的?又有幾顆能抵得過時間的鬆動?過完年後,我親自送祖望去上學,跑了一趟昆明,把事情同徽因說了,談了好多天,等徹底想明白,才把你叫回來。”

江冬秀開啟匣子,裡面是十幾樣光澤尚好的首飾。她取出一枚翠玉戒指,舉到景行的面前,說:“打仗了日子難過,家裡沒有什麼很值錢的東西。其它的我平時都分人了,現在就留下這一盒。都是我娘和我婆婆傳給我的首飾。我是一樣沒敢賣,連戴都不怎麼戴的,早就分成了三份,將來給你們兄弟三個結親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