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子是在前一天的夜裡服毒死的,次日中午才被傭人發現。按例打掃臥室的傭人敲了幾次門,見無人回應,認為女主人還在睡覺,就轉身離開。直到午飯時,惠子都沒有出現,房門仍是緊閉,她們才預感到事情不妙,慢慢推門進入,發現她的屍體趴在梳妝檯的大鏡子前。惠子長髮垂腰,穿著殷紅純黑的和服,猶如待嫁的女子,然而未曾梳妝的臉頰早已冰冷。傭人嚇得癱軟在地上,許久才發出極慘烈的尖叫,把其他人都引過來。

若昕跟著王渝謙一同去了喪禮現場。她不清楚自己來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她甚至不清楚她和惠子是否能算朋友。應該是吧,畢竟她在死前對自己推心置腹。

直到步入惠子家時,她才找到了答案。她對惠子有憐憫,有同情,更有勾起往事的傷懷。她在馬蹄聲中沉鬱著雙目,沒有比此刻更怨恨她的父親。她明白自己怨恨的並非單獨一個人,只是謝欲自然地形成腦海中最具體而清晰的形象,讓她可以有路可循,不會像無頭蒼蠅般發洩厭惡。那不是女兒對父親的失望,而是女人對男人最義無反顧的憎恨。

賓客根本就不像是前來致哀,把此當作宴會,席地而坐,高談闊論。喪飯也並不簡樸:他們大口撕開烤秋刀魚,灌下一盅盅清酒,又嫌酒味薄淡,想要幾瓶烈酒助興。

女人則聚成一團,嘆息她是太愛和雄,忍受不了悲慟才會殉情。惠子的遺像掛在正中的牆上,散出同樣的黯淡神色,在一派大肆喧笑中顯得更為悲哀。她的父母雙親也坐渡輪從日本趕來,臉上承載著無限的失落。

到來的賓客向逝者行鞠躬禮後,再去安慰他們。櫻田老先生鞠躬感謝,向每位賓客介紹站在他們身後的小姑娘——惠子的幼妹雪子。雪子今年才十五歲,長得和惠子有五六分像。若昕一眼就能認出她是惠子的妹妹。她篤定在一路上都哭得很慘,眼袋高高腫起,顯得整個眼眶都往裡凹陷。猶如花苞一般剛剛展現出的美麗被鎖死在臃腫的眼神裡。

她又落下一連串的眼淚。她母親聽見了哽咽聲,轉過身安慰道:“好了,你都哭了一夜,再哭下去會虛脫的。待會兒你也要陪我去招待客人,你已經長大了,該幫著家裡做事。”

雪子咬著唇,用力點了點頭,但是卻控制不住自己,像是融化的雪人,只好隨時用手絹捂住臉。

若昕走到院子裡透氣。庭院的角落有幾株很大的櫻花樹。正逢三月初,盛春剛至,花色清麗。惠風走過,打落了漫天霞光。花雨擊碎了小橋流水,泛起圈圈漣漪,有幾朵落在橋邊撐開的富士山紙傘面上。她走到櫻花樹下,伸手輕拈起因過盛而下垂的花枝。晚霞般的花影暈染在她的身上,將猶似山雪的雙頰描上一道新妝。

她凝思良久,忽然發現日暮良太不知何時已站在了身側。他顯得有幾分慌張,頷首道:“王太太,多謝您願意來送惠子最後一程。”

他的狀況看上去很不好,以尷尬的未婚夫身份,猝不及防地得知惠子的死,無疑令他備受煎熬。

若昕也鞠了躬:“日暮先生,我很同情櫻田小姐的遭遇。請您節哀。”

“是我沒福氣,又害死了她。”

“我想並不是因為你,也許櫻田小姐遇到了別的令她無法生存的苦衷。”

她猶豫再三,決定還是不告訴他真相的好。

良太卻搖頭道:“不是的,惠子不願意和我在一起,她三天前還約我去茶室,求我能否去和族中長輩提議暫時不要結婚。既然她那樣想,我也不能強求。但是我絕不能讓日暮家先悔婚,這行為太失禮了,極損家族的顏面。所以我告訴她,若是她不願意,請她回去和櫻田家商量,只要她那邊希望解除婚約,那我一定會同意的。然後她就走了,可我實在沒想到她竟會想不開。”

若昕嘆道:“也許真的並不是你的錯。”

她說完就打算返程。這地方太壓抑,黑色的簾帳掛滿了和氏木屋,連松柏,庭院,小橋都是小巧的。在她眼中彷彿是死人用的壽屋紙馬,小巧玲瓏。到處都是日本人,面染陰森死氣,杵在當中,煞白著臉。身穿和服的貴太太更是竭盡所能地把面孔刷得像新牆一樣白。

尚未走完石子小路,他們就看見河村徹迎面走來。

他很有禮貌地說:“神原太太,真是好久不見。我每次邀請勝平赴宴,您卻都不來呢。”

勝平是王渝謙在日本留學時的名字。若昕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王渝謙東渡日本時,因家族關係同河村有了不淺的交情。

“我既沒見過世面,又不會說話,若是做錯了什麼,白白為他得罪人,所以一直不敢出門,實在不好意思。”

河村哂笑道:“哪裡會。神原太太願意赴宴,那一定是我家的榮幸。下次請您一定要賞臉參加,屆時必會盛情款待。”

他又鞠了一躬以示告辭,然後走過她的身邊去安慰日暮。

“你不要太傷感,我會再為你留意的。大和男兒還怕尋不到好姑娘嗎?”河村毫不避諱地在喪儀上說出此番話,重點都在為下屬尋找新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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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昕和王渝謙說了一聲,準備離開。王渝謙原本想起身送她,但被幾個日本人拽在榻榻米上。他們藉著酒興用日語吱哇亂叫,一面像食盤上的八爪章魚一樣把他抓住。他根本站不起來,只好繼續跌入酒池肉林中。若昕頗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但沒讓他看見那樣的目光,原本也不想讓他送,獨自走到門外去攔黃包車。

周圍全都是日本人的住宅,幾乎每戶人家的院子裡都有幾株越過牆頭的櫻花樹,連成十里花海。她等了許久,也沒能等到一輛黃包車,於是慢慢向外步行。雖然她不認識附近的路,但只要能走到任何一條大街,就不怕招不到車。

剛走了幾步,她就聽見身側有鳴笛聲。日暮良太坐在駕駛座上,搖下窗玻璃說:“王太太,我送您一程吧。”

她出於本能想要婉拒,又聽他誠懇地勸說:“附近很不安全。我送您到最近的大街上,您就下車,不會耽誤我的事。”

若昕上車後,良太又說:“最近時局很不太平,像您這樣的——年輕女子在路邊走,太危險了。”

他斟酌著措辭,原本想用美麗形容,但是又覺得那樣太輕浮。

她接話道:“最近很不安全嗎?我一直待在家裡,什麼都沒有聽說。”

日暮良太點頭,說起最近的新聞:“聽說有不少年輕女孩子夜晚在附近的無人處遭惡人輕薄,好像都是些流浪漢。他們實在太無恥了,竟然對十三四歲的小姑娘也下得了毒手。就是幾天前的夜裡,有兩個女高中生又遭遇了不幸。雖然我們軍營裡計程車兵擊斃了歹徒,但是仍舊沒有來得及救人。那兩個姑娘受到侮辱後,當場投河自盡了,真是可憐。”

她把視線側向窗外,凝望那片純潔而燦爛的淡粉色櫻花。她聽說有人慘遭毒手,她也聽說日本人最愛櫻花。良太再說什麼,她幾乎就聽不見了。

早晨十點,景行到了咖啡館門口,店中一個人也無。他拿出鑰匙開門進去,收拾好衛生後,站在正中間環顧四周。店裡的桌椅,盆栽和擺件似乎都融進了他的影子。春黛絕對是上海城數一數二的好老闆。她身上沒有一點點架子,對員工又一直都很大方。邵曉慧雖然時刻不忘為自己撈好處,卻也是個很開朗的女生。她和春黛的閒聊調侃是店中最亮麗的一道風景。

經常有那樣一個午後,景行站在櫃檯後靜聽,她們倚在臺前東拉西扯,聊起最近的新聞逸事,揶揄鄰里的家長裡短,不時發出清越的笑聲,與咖啡的香氣融合。

景行亦會把看過小說的內容,簡而化之,用最白話的方式說給她們聽。

春黛每回都聽得很認真,有時會高聲驚訝道:“那個男的有毛病吧?這就是很有名的好書啊。”

景行乾笑一聲,繼續說下去:“手拿生鏽時鐘的老人稱讚他:是個有精神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