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第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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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子的眼睛像是腐爛乾硬的葡萄,臉上也許是敷了太多鉛粉的緣故,已無半點活人之相。惠子頷首承認:“我不能違逆家族的命令。但是我擔心日暮先生……我努力和他接觸過,他表現得很嚴肅,而且很看重工作,彷彿並不願意和我相處。尤其是今日,我剛去找他,他就說有要緊事要去做,不能陪我。我擔心結婚後他會不會像和雄一樣。”
惠子垂首抿唇“我曾經和日暮先生聊過。他對佐藤的許多做法也很反感。我能看出他是個尊重女性的人,所以我不太理解。”
若昕愕然笑道“能有什麼大事?竟然三番兩次把你晾在一邊。”
惠子搖頭解釋“確實真的有事,說要在南京成立什麼新政府。之前和雄還在時,就開始做了,我聽見過幾次。現在任務就落在日暮先生身上。不過我也不大清楚。
惠子再度進入她的主題:“我並不介意他忙正事,而是擔心日暮先生根本看不上我。將來的日子又該如何度過?”
若昕沉默片刻,乾笑道“若是如此,你也不必多慮,你們並沒有真的定下婚約不是嗎?立刻結束,對你而言才是好事。至於再婚的事,等你遇到有緣人再說也不遲。”
惠子搖首嘆道“王太太,可能你不太清楚。我收到我父親的信時,就知道他有十成的把握了。日暮家是新起之秀,但根基不穩,人脈也並不廣,若無意外,他們也一定願意和櫻田家結盟。何況——”
她從大衣中拿出一條金鍊子,下端垂一枚蠶豆般大的葡萄石。她沒有任何歡喜的表情,依舊乾澀地笑著,那已成為她最機械的動作。
“我明白不是日暮先生要送我的,而是日暮家族送給我的。”
若昕聽她如此說,明白事態已無法轉圜。不談兩國仇恨,光是站在女人的角度上,她現在對惠子確實生出了同情。怯弱瘦小的她猶如街道上的梧桐枯樹,一直凋零,一直瑟縮,一直舉目眺望,卻永遠等不到來年的脈脈春風。
若昕安慰道:“惠子小姐,請你儘管放心。日暮先生不是個會欺負女性的人。不瞞你說,我曾經也和他說笑過,若是誰做了日暮太太,那一定會很幸福的。沒想到竟落在你身上。”
她淡淡一笑,把茶放在唇邊,讓熱氣環繞在眼前,好像是在汲取無力迴天的溫暖。她沒有任何底氣地說:“我不知道是不是幸運,也許日暮先生真的如你所說,是個十分通情達理的人。但是我現在每天早上醒來,坐在梳妝檯前,透過鏡子,好像看到和雄就站在我的背後,勾起眼角衝我笑。他對我說,他會化身成下一個男人,繼續疼愛我。他又從後面把手纏繞在我的肩上,似乎要把我給撕開,我很怕。所以我一點也不想結婚,不是針對日暮先生一人。王太太——若昕小姐,我真的很不想結婚,可是我不能對任何人說。曾經我姐姐也和父母哭訴過,希望能暫時離開和雄,回家住一段時間,但是遭受到父親的一頓狠罵,連母親也跟著打她,說她太自私,毀了整個家族,簡直忘恩負義,辜負了父母對她的撫養和栽培。”
她眼角有淚光微閃,在乾涸的空氣中顯得尤為明亮,抽噎了聲道:“現在隨時都會爆發戰爭,若是日暮有一天不幸犧牲了,那就有兩種結果。我沒有懷上他的孩子,就會被遣送回孃家,若是我仍舊像現在一樣年輕,父親又會把我送到下一個將軍身邊去,我又要日日看見新的和雄。若是我不年輕了,那我更是完了。沒有任何價值,吃白飯的老姑娘,留在孃家會遭受怎樣的待遇。”
她起身很誠懇地鞠躬告辭,感激涕零道:“真的很謝謝你,若昕小姐。”
惠子攏了下寬厚的大衣,試圖能讓那層厚羊絨貼緊乾癟的身軀,縮著身子往屋外走去。北風其涼,亂雲薄暮,她在冷冽中穿行,彷彿遲早會被寒木枯風吹走,或是在那之前,已被厚重的金鍊和大衣壓垮。惠子的走姿不再優雅,每一步都沉重而紊亂,幾乎是要跌倒在塵埃中,不消幾滴更漏終於消逝在街道的盡頭。
若昕回到家,告訴王渝謙從惠子那裡聽來的事,隱去她對婚姻和男人的畏懼。“新政府的事我不懂,你自己衡量吧。惠子和日暮良太的婚事已經確定。接下去他們在暗渠下的陣營又會變得更微妙。”
王渝謙卻連頭也不抬,專心臨摹《快雪時晴帖》,語氣亦很冷淡:“可是你探聽來的事,確實沒有什麼大用處。很多人都知道了。”
若昕不明白他為何一反前時之態,說:“沒有人是預知一定會成功,才去做那件事的。醫生有時拯救瀕死的患者,也只有一兩成的存活機率,難道他們會直接放棄?”
“你少和我扯淡。最近是多事之秋,日本人戒備心很高。不要湊上前去作死。”王渝謙加重語氣,連下手的墨痕也連帶重了許多。他看到因分心而掃出的極為濃重的一撇,將紙揉皺扔進簍中,又重新鋪紙潤筆。
“我身上並沒有帶任何機密。即使他們再聰明,也無法從我的口中套出什麼話,因為我根本就沒有。而且我也不會蠢到光明正大去打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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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渝謙冷笑道:“你又能做什麼?”
他將新墨條取出,拿小瓷匙舀了兩小勺的水,為不刮傷墨條,研磨力度由輕到重,由緩到急,待墨色析出至硯臺中明亮如漆,蘸一筆試濃淡。他揮毫寫下最簡單的“一”字,結尾回鋒處神情變得尤為認真。直到寫完,他才說:“就憑你一個人?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也不少。”
他又強調了一次,言語很淡漠。
若昕緩緩浮起笑,說:“是呀,一個人又能做什麼呢?”
她從他手中搶過筆,在那字上又添兩畫,把狼毫輕架在筆擱上,轉身道:“一個人或許也能成大事。如果所有人都和你一樣想,那麼滅亡一個國家根本不用三個月,一瞬間就夠了。”
剛才她的指尖觸碰到他的關節,猶如一塊無暇的玉石從手背劃過。他默立在原地,一言不發,聽見她低聲道:“再說不是我一個人,而是你。我知道我不能做什麼,但是你一個人,處境多艱難。”
他獨立在蘭麝香幽的案邊,凝望那一硯墨,彷彿面對一目無極的苦海。他沒有半點能隱瞞的心事,在玄英色的水面,映照出本真的面目,無處遁藏。春雲來時,他才回過神來,問:“都打聽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