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第1/3頁)
章節報錯
蕭乾當初是由沈從文邀請一起參加“太太的客廳”,他今年才二十六歲,比景行大不了多少,而且自出生就沒有父親,在外做傭人的母親也難得一見。十一歲那年他徹底成了孤兒,靠給人做雜活,在底層打拼賺出生存和唸書的機會。他和景行有相似的童年,在梁家他們也最能合得來。
他在上海安頓好後,景行說要給他接風。他道:“那你來我家,有很多客人要來。你知道我是不會做飯的,你為我解決了這一頓,全當代替洗塵了。”
他為人一向聰明,能將幾件事便宜地合成一件去做,省盡了心思力氣。景行答應下來,在週六上午到了他家——一棟租來的小公寓。蕭乾把廚房全權交付給他,自己坐在客廳看《尤利西斯》。
在他準備的時候,客人陸續到了。先來的是沈從文,他也沒有和蕭乾打招呼,很隨意地走到廚房,看見景行後說:“上次的事多謝你了。”
“不用客氣,我也有些事想要請教您。”
他溫聲道:“好,下午我們再聊。”
因沈從文生長於湘西,景行就做了兩道合他口味的湘菜。待客人到齊,眾人只略微互做介紹,先入席再詳談。除了上次送過信的李堯棠,景行還有些印象,其餘兩位青年男女,他都未見過。
李堯棠是成都人,夾了一筷子臘肉後,連聲頷首道:“這個不錯,這位小先生手藝真好。我來上海就沒再吃過正經的辣味。”
蕭乾儘量把氣氛弄得輕鬆,笑道:“您可別稱他為先生,他可承受不起。他性子很隨和的,你們也叫他名字就是。”
景行簡單地做了自我介紹,也認識了在場的另外兩位客人。其中一位正是四月前出版了《生死場》的蕭紅。另外一位是她的丈夫,但是席間她並沒有表現出任何夫妻間的親密無間。反而她一直很冷漠,抿唇不語,眉眼中凝固著彷彿是倔強而無助的神情。
沈從文此次來上海主要是為見李堯棠,和他詳談上次信上說的事。他提到關於“學校南遷”,又問李堯棠是否能一起加入師資。李堯棠道:“我這裡也是一堆事未處理完,要是真打起仗來,成了一堆爛攤子,我不能一走了之。”
蕭乾在飯桌上較為活躍,和所有人都能扯上些話題,大談關於局勢的見解和文學上的探討,最多的就是他新寫的幾篇小說,又拿出稿子請眾人幫忙點評。
及蕭紅說話時,她直接切入來拜訪的主題,她們夫婦二人是隨李堯棠一併來做客的,但並沒有高談闊論的興致,甚至顯得有些意興闌珊。她談及自從左翼作家協會解散後,正籌劃再建一個新的文學協會,要寫宣言,希望能獲得更多文學作家的支援。李堯棠將具體事宜講了一遍。沈從文道:“我立刻就要回北平去,學校的事千頭萬緒。正如你們所說,周先生不願意掛那樣一個空頭名號,要幹些實際的事,才要參與這宣言。我自然也不想掛虛名。”
輪到蕭乾時,他安靜了下來,細細想了後道:“我想如果參與就要做有價值的事,我並不知道我能不能為它拿出價值,我要先考慮下,不貿然行事,才不辜負你們的盛情。”
他們又繼續談現如今面臨的情況,蕭紅道:“周先生身體已經很壞……”她的神情頓時哀婉下去,猶如一株面臨肅殺秋意的將衰之花。
沈從文是決定不參與的,於是輕碰了下景行,示意他去窗邊,也好給他們騰出交談商議的空間。他道:“你要問我什麼?”
“我是想問《邊城》裡的一句話:那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您是有什麼隱喻嗎?”
他哂笑了聲,似是看穿了景行的內心,道:“沒有,我只是想寫一段最真實的人和事。正如你一開始的評價,一眼就能看到底,沒有多餘的心思與影射。你為什麼突然這樣問?”
他心底盤桓著無限悵惘,直言發問:“你們現在做的一切,能不能等到他回來?”
沈從文誠實地回答:“我不知道,景行,我不能給你答案。或是說,我給了你答案,也不是你想要的,起碼不是現在的你想要的。因為他很有可能真的不會回來了。”
“那我們還有等待的必要嗎?”
“等待並不是為了等到。即使明天不會回來,我們也要渡過今天。即使他永遠不會回來,即使我給翠翠強行安排了另外的圓滿結局,她——還是會等的。”他的聲音和煦如初陽,浮起淡薄的笑容,道:“正如我們一樣。”
景行告別時,李堯棠送了一本《家》給他。據蕭乾說,他一向嗜書如命,也很喜歡將書當成禮物送給好友。景行接下,頷首道謝,沈從文笑道:“你可別謝他,他是愛上你炒的臘肉了。說不定過兩天又單獨請你去家裡做客。”
李堯棠哂笑道:“你當這樣多的人拆我後臺,那我今晚就是有好酒也不給你吃了。”沈蕭二人要留在李家,和他還有些話要聊。蕭氏夫婦談完正事後就告辭離去。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
沈從文堅持要送他去坐電車,景行明白他是有話要說。在路上,沈從文覷見他手中的《家》,終於開口道:“景行,你是個生性淡泊的人。其實無論等不等得到,對你而言,陷得太深未必是好事。堯棠是個很重感情的人,周圍隨意一點漣漪就能激起他內心的風浪。”
他談起這位好友,不經意地露出敬佩又無奈的笑容,道:“他一直很愛看法國革命史,所以他在面對現下渾濁的世界——懷揣激昂的鬥志和悲憫的情懷。他對封建荼毒的批判,對自由民主的嚮往之心要比我們強烈得多。我們是在等待中出一份力,他卻是在用靈魂鬥爭。”
他的目光停駐在書上,沉聲道:“他不會運用優美的辭藻和深沉的語言將他的作品達到文學上令人滿意的高度。因為他的內心是一團肆意蔓延的烈火,並不是一片月色朦朧的原野。甚至有時候,他經常會燒傷自己。”
“有很多人都在鬥爭。等待是否會成為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