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下午,景行在教室聽見有人找他。他走到學校的花壇,看見的人竟然是胡適。

胡適說:“我來上海辦點公事,現在都處理完了,順道過來看看你。明天我就要回北平。”

他們找了一家小飯館吃晚飯。胡適坐下後說:“沒讓你回北平,是因為十二月鬧得實在太厲害。現在憲兵隊的眼睛都盯住學校看,生怕又有事鬧起來。人好好在路上走著,都會被帶走問話。所以我和你嬸嬸不敢讓你回來。我是一月份南下的,去南京參加我一個朋友的喪儀,又有事耽擱了。”

胡適問他在大學裡生活如何,景行一一答了。他也問起家裡的情況:“嬸嬸和書南他們好嗎?”

“都挺好的,你嬸嬸平時從不參加這種事,她向來不大情願我和政治扯上關係。祖望和思杜也很好。倒是書南,他談了個同事做朋友,現在兩人相處得很好呢。我見過那個女孩子,也是我們學校的畢業生,很聰明乖巧的一個人,模樣家庭又都好。他在工作上也很順利,剛進去半年多就升職了,只是擔心你。”

景行聽了很高興,歡喜地說:“今年暑假,北平局面穩定了後,我就回去看你們。”

二人吃了些飯,景行要付錢,大致說了謝誠至的事,告訴胡適現在自己住在他家,不用承擔房租,而且也有一筆做圖書館學助得來的小收入,經濟上寬裕了很多,他遠道來上海,理應請他吃頓飯。但胡適執意不肯,認為沒有晚輩請長輩的道理。

他好面子,不會在人前讓學生買單,就不再和他推讓。他並沒有提及在咖啡館打工。因為胡適和謝誠至在此事上意見並不一致,他絕不會贊同。胡適一向把埋頭唸書當成至關重要的事,在人前也經常表達此觀點,甚至把它當成學習的全部意義。景行不置可否,於是就不多此一舉。

景行原本說明天要去送他。胡適執意不肯:“我一大早就要出發,你沒必要送,能多睡一會是一會,明天還要上課。保持好體力。”

他又提及:“崇文和蕭乾也來上海了,聽他們說好像是要創立滬版的《大公報》。他們問我你在哪兒唸書,應該過幾天就會來找你。”

景行送他去旅館,在路口看見有賣梨膏糖的小攤販。他讓胡適稍等,跑過去買了幾袋。

“叔叔,北平春天風沙大。您和書南都常咳嗽,您又時常要講課,太費嗓子了,這個梨膏糖沒事的時候含一枚,可以止咳。”

胡適捧著糖,兩人立在上海的街口等綠燈。他忽然說:“這樣一去,又不知道多久才能再見了。”

他的長衫隨風翹起,但身姿卻很挺拔,配上溫潤如玉的表情,眼中泛起悵惘的光,“要是暑假風波平定了,你一定回家來。你嬸嬸很惦記你。有天晚上,她突然起夜,回來後坐在床邊出神一句話也不說。我問她怎麼了。她說聽見北風吹得好厲害,都要把窗玻璃捅破了,怕是晚上又要下雪。她記掛你夜裡怕冷,擔心被子太薄,去了後才看見你房間是空的。她嘲笑自己是不是老了,一點事也記不住。”

景行眼裡發酸,又不好意思當著他面發作,把漬疼眼睛的苦澀強嚥了下去。在綠燈亮起的前夕,他把手搭在景行的肩上,笑道:“就送到這裡吧,旅館就在前面了。”

景行看著他的背影遠去,在來回穿行的車流中慢慢縮成指縫間的照片那麼小,轉瞬就不見了。那是景行最後一次再見到他。

幾天後,謝誠至說要帶他去個地方。景行問他去哪兒。

他說:“你跟我去就好了,哪那麼多廢話。我還能把你賣了不成?”

謝誠至執意把景行拉上車,開到了霞飛路的一座公館。十幾株梧桐將樓房遮掩得半隱半現,門前已停了不少車。景行已猜到裡面的情景,望而止步。

謝誠至看見他停下的步子,說:“放心,不是你想的那種無聊的交際會。只是很普通的慈善晚會,能在裡頭結交新朋友。你多認識一下這群人,對你將來有的是好處。這件事你聽我的準沒錯。”

景行拗不過他,只好跟著他走進一個寬闊的廳堂。右手支起幾條長桌,鋪了紅白格子亞麻桌布,上面擺滿鮮花烈酒和西式甜點。左手角落裡是一組管絃樂隊。已經到了不少客人,都身穿正裝華服,翩躚於珠光釵影中。

謝誠至小聲指了指道:“你看,那就是教育廳長和他的夫人。我和他還有點交情。一會兒開宴了我們再去找他說話。你不用做什麼,今天能和他認識就好。”

謝誠至又一一小聲給景行做介紹。但是景行在認人這方面記性特別差,聽了幾句後腦中一團糟,根本記不清誰是誰了。他不大願意參與到當中去,只是不能駁回謝誠至的好意。他也不希望能有大出息,將來畢業後找份安穩的工作就好。而且他並沒有忘記關於那家書店的綺麗幻想。

直到他頓了一下,景行抬頭,立即明白他忽然噤聲的原因,因為來人根本無需他介紹。王渝謙一身筆挺的墨藍色西服,蹬純黑皮鞋,英姿颯爽地走進來,根本不是那群太太形容的木訥。她穿猶如海棠盛開的旗袍,一隻手搭在他的臂彎中。她好像不開心,雖然臉上僵持著恬淡的笑意,對路過的人莞爾問好。但景行發現她的眼中是一泊死水,他不會看錯。她為什麼不開心?景行不由自主地陷入遐思。待到醒過神來,他們已經走到了面前,躲也躲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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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先生,又見面了。原來您也在。”

“這麼大的宴會,我是最愛湊熱鬧的人,怎麼可能不來呢。連王部長這樣的大忙人,都親自來參加了。”

他保持著平和的笑容,將手彎起更大的弧度,把若昕往身上又攬近了些。她的眉尖隨著這番突然的擁抱抖動了一番,加深了內陷的弧度,她低垂著眉眼,咽喉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給扼住。

“教育是國本。而且我太太最願意做這樣的好事。今天也是她捐的慈善,我充其量就是她的跟班而已。”

周太太正巧就在旁邊,聽了笑道:“哎喲,我說你們兩夫妻,怎麼每次來都要往我們臉上潑蜜糖水呢,噴我們一臉,又沒有水可以衝,只好流眼淚洗咯。”

她看見景行,好奇道:“唉,這位先生是?”

“我弟弟,剛從鄉下來上海念大學,沒見過大陣仗,靦腆得很。周太太,你可不許欺負他。”

謝誠至笑著斟酒,對她舉杯一敬,啜了一口。

她的眼睛眯成條縫,玩笑道:“我老都老了,欺負個大小夥子做什麼。傳出去我的老臉也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