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昕剛準備睡下,就聽見有人敲門。她知道是王渝謙,這麼晚了還會來找自己的也只有他。他推門進來,走到沙發上坐下,似乎有話要說,卻沉著臉始終緘默。

“你有什麼話要說嗎?”

“週末有一個很大的晚會,連副主席和委員長都會出席。不是什麼正式宴會,就是個慈善晚會。”

她頷首道:“知道了,我會準備的。穿著上要講究什麼嗎?”

他幾乎不敢相信她會答應,那將是她第一次公然與自己出席大場合宴會。王渝謙壓下心中的歡喜,面不改色地說“不必,你穿平常的衣服就好。”

“這種場合,我曉得分寸。”

他無奈地低聲一笑,解釋道“我的意思是你穿平常的衣服就很好看。”

剛沐浴完,她的身上透出清新的玫瑰香,寬鬆的絲綢睡衣袖口一截白藕皓腕,上面沒有金銀珠玉的多餘陪襯,最天然的纖手,像一張無墨沾染的宣紙,素與白就是最上品的畫面主題。他凝視她的手,一時看得出神。

她注意到他的視線方向,將手平靜移開。他這才覺察自己的失態,驟然起身道“那你早點休息吧。”

王渝謙走到門口,想起一事,又說“你想要的書,我派人替你去找了,過兩天就會送來的。”

她溫聲道謝,眼眸就像冬日的湖面,在短暫的漣漪後恢復平靜。他把門合上後,僵直的姿勢消失在漸變狹窄的門縫裡。次日下午,兩大箱的書送到門口,一同來的還有一個木匠。

他說是先生派來給太太造書架的,拿出一本傢俱圖譜,讓若昕挑喜歡的款式。她怔怔地翻了幾頁,又似乎是沒有興致地合上,吩咐道“你去房間裡看看幾樣傢俱的款式,配個合適的就好。”

木匠點頭答應了,跟著女傭一起上樓。她開啟箱子,看見裡面裝了各式書,最頂上就是一本《漂亮朋友》。他一定是讓人把書店最暢銷的幾十本直接拿來了。她知道是他的好意,靜寂之中恍若未聞一聲低沉的嘆息。

至那日晚上,王渝謙的車六點到家門口接她。她已經換好衣服在正門口等,穿一件藕荷色旗袍,披著皮絨大衣。緞面上橫斜出幾枝白玉蘭,是她自己繡的。她從不等秘書下車繞個圈來為她開門,認為那太費事,親自開啟就坐進去了。

王渝謙看著她今日的裝扮,頓覺眼前一亮。她並沒有戴過多的首飾,耳垂上別了珍珠,無名指上套枚很一般的鑽石,莊重又不失身份。她是不情願和貴太太一同參加珠寶秀的。事實上她來了上海後,私下幾乎沒有參加過任何夫人聚會。估計本地的太太俱樂部都不知道新來了這一號人物。

司機和秘書坐在前面。王渝謙輕握起她的手。她一顫,並沒有拒絕。王渝謙在外人的面前說話總是不緊不慢,介於溫和和冷漠之間的聲調。“你這鑽石樣式不太好,不如去給你買枚火油鑽戴著。等局裡事情不忙了,我請個長假,陪你到香港去挑,順便帶上嘉明去玩。他一定高興。”

他還是不自信,每次邀約都要提上孩子來做護身符。若昕也有點同情他。他在外面好歹是有頭有臉的部長大人,而在自己面前,即使他的態度依舊平靜寡淡,卻總覺得矮了一截,像是卑躬屈膝地懇求。當然除了他們兩個,別人看不懂這暗語。

到了宴會廳門前,下了車,他不動聲色地伸出臂彎。她會挽上去,無非是逢場作戲,為著對他的同情和感激,也該替他做些場面事。至於到了裡面,那就是他的任務了。她並不需要充當一個能言善道的交際花,為夫君織出良好的關係網。身為女眷,即使她沉默寡言,光是含笑頷首也不會惹人非議。頂多有人在背後說笑,說王部長的太太像根木頭似的。但女人這樣,除了落得個文靜溫婉的形象牌,並不會有任何其它的壞處。

若昕伴他走了一圈後,和大部分人都打了招呼。他抽出手臂,道:“你到那邊坐吧,我去談點事。”

她鬆口氣,認為自己的任務終於結束了,就找了張沙發,起初確實沒幾個人注意她。太太都三五個成群,圍在一起說笑,尖利的笑聲時不時地傳來。她把這景象當成是在看小說,消遣無聊的時間。女人們必然會伸手引頸,讓周圍的人看她們的鐲子戒指或是項鍊耳墜,連旗袍上的別針也是純金鑲鑽,盛開出花的樣式。她們看幾眼,說兩句,又會笑幾聲,並不是萬無一失的優雅。當談及一些深閨密事或桃色新聞時,有人必定會撒酒,一手遮住口鼻,笑得魚尾紋泛起。尖細的嗓音和酒水一樣從指縫間滲出來。

有幾個女人把視線投到冰雕般端坐的她身上,笑問:“唉,那個太太是哪一家的?以前沒見過呀。”

“是王部長家的,剛來不久。”熟悉的周太太回答。

“怎麼一個人坐那兒了?”

“哎喲,我們這些人真是的,竟然把她晾在一邊。人家新來的,怎麼好意思湊上來嘛。我們帶帶她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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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都是熱情的,不論她是否好相處,但多一個人就多一份樂趣。再者說,她們的本事就在於和不好相處的人都能相處得很好,聊天,聚餐,逛街一點都不影響。哪怕那個人到了面目可憎的地步,只要不撕破臉,一切就還有說話的餘地。女人的虛偽能贏過男人,倔強也同樣能贏過男人。她們總是堅持自己的活法,一咬牙就是一輩子。

“王太太,怎麼一個人坐這裡?”周太太笑道,又自問自答:“一定是這裡太沒意思了。也是哦,不如我們支個麻將桌。”

“要我看王太太也不像是會打牌的人,跟個女學生一樣,同曾太太倒是有些像。她們應該有的談。”丁太太帶著頗大的酸味諷刺著,她丈夫一貫在女人身上下功夫。她常常感覺到防不勝防,而且多年夫妻,深知他喜歡什麼型別的女人,連帶著對這類知性美人全都很瞧不上。

丁先生和周先生一樣愛在外頭廝混。周太太也是出了名的會耍潑辣,她們倆在這上頭有的是共同語言。周太太輕掐了一下她的後肘,示意她噤聲。曾家夫婦歷來在汪先生面前得臉,當初又一道去法國留學,兩家人幾乎是親如骨肉。曾太太素來也瞧不上丁太太,兩人間罅隙不小。

羅太太問:“王太太長得真漂亮,看上去很年輕呀,多大了?”

丁太太嗲聲道:“瞧你這說的,王先生不也很年輕麼,長得一表人才,要不怎麼說郎才女貌呢。”

若昕瞭解這群女人比她們的丈夫更不好惹,說:“我才十九歲,一點都不懂人情世故,又剛從北平來上海。跟你們一比,我就像個鄉巴佬,沒見過世面,又擔心不會說話,得罪了人。所以只敢一個人躲在這兒。”

她儘量迴避了話鋒,又給足她們臉面。

丁太太神色稍霽,笑道:“什麼話呀,哪有什麼好得罪的啦,我們又不是玻璃心,一砸就碎了。你初來乍到,我們當然會照顧你的呀。以後都和姐姐們一起玩。上海呀可大著呢,你一不留神就要走錯路啦。”

她伸手把若昕從沙發上拉起來,熱情地說:“走,別坐這兒了,咱們去吃東西。”

若現不大願意去人群裡,維持著尷尬的笑婉拒道:“我還是不去了,我真的不會說話。”

她們把這當成是鄉里人的膽小,心裡好笑,面上得意地擺出都市女主人的氣場和架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