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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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窄的弄堂裡,有人在走廊口用煤餅爐燉羅宋湯,弄得一二樓飄滿了番茄的酸甜味道。她抬頭喊道:“你的衣裳好不好擰乾點!滴我一身都是。”
女人的上空像雜技團似的飛滿幾十條線,鋪滿各色汗衫裙子和男人女人的內衣褲。有條工作褲的褲腳正往下滴水,灌進她的脖子裡。她喊了幾聲後叫不聽,捋起袖子就要上樓去敲門了。
有另一戶人家把窗子推開,一顆腦袋伸出來看了半晌,發現不是自己的衣服,鬆口氣後專心致志地看起對面上下樓的人在陽臺吵架。
景行每天都要經歷諸如此類的場景。他忽然發現自己很喜歡這樣的場景。他凝視著一種久違的溫度正悄然迴歸到他的身邊。剛來的那兩天,他還是幽魂一般安靜,路過跟學校走廊差不多細長的院子,走到最頂的閣樓,門一關上,就像是把自己遺棄在了幽閉的玩具箱裡。
景行到上海後,在愚園路上的亨昌裡租了個閣樓。他安置後第一件事就是清點過身上所有的錢,全是高師傅臨終留給他的和在王家領的工錢。大學學費昂貴,每年都要上交兩百多個銀元。大學四年學費,補習班和房租上的錢就必須勻出一千三百元不能動。餘下僅有兩百多,絕不夠他四年的花銷,若是遇上生病等大事,又會緊很多。他整理著箱子裡的衣物,正想著在課餘時間找些零工,發現底下壓了個信封,開啟一看裡面有三百元現鈔。他立刻明白是胡適夫婦給的。
景行在七月下旬參加胡適推薦的幾所學校的入學考試,在八月中收到其中一所的錄取信。雖有胡適的介紹信幫忙,但他也並沒有掉以輕心,在報名後又去報了一個英語晚班。他希望能用課程填充所有的時間,不給“出神”留下餘地。
八街九陌,接袂成帷。他站在街口,時常被五光十色的霓虹燈閃得頭暈目眩。這裡沒有片刻是安寧的,喧囂和時髦是兩座招牌。鱗次櫛比的花園洋房,欲與天公試比高的百貨大樓,金碧輝煌,軟紅香土。中山路上的海關鐘樓又傳來悠悠聲響,提醒人們時光又悄然流逝,微不足道的一個鐘頭。月季花般嫵媚的旗袍女子畫像——製成的月份牌掛在米色的磚牆上。街道永遠都回響著最新一屆天后的歌聲。唱片行裡金色的留聲機像磕了藥一樣不停地旋轉,吳儂軟語嬌滴滴地從巨大的喇叭中傳出,撩撥著每個路人的耳廓。無數獨自行走的女子,將妖嬈的事業線裹在水紅或靛藍的旗袍之中,停在脂粉店前,拈起一盒香粉,湊到鼻尖下輕輕地嗅,然後皺起眉問:“多少錢?”
她的神情分明是不太看得上的,卻問了價錢。
他總覺得從新城來的自己格外鄉土,對逛街的事原就不敢興趣。用了兩天時間坐了十幾班電車,找到幾家大型書店的位置,就很少再出門。他和林書南一直有書信來往,告訴他已經念上大學,也找到了住的地方,現在生活很平靜,尤其是他的小閣樓,被他裝修成一個小型圖書館。景行說可以用書再搭一張床出來,隨時歡迎林書南來。他也給胡適江冬秀寫信,大都是一切安好的話。除了她,他也嘗試下過幾次筆,但是都無疾而終。
他去向林徽因告別時,沈從文也在,於是託景行替他給好友順道帶封信。因景行經常出入“太太的客廳”,所以他和沈從文也日漸交好。有次大家討論《邊城》時,景行說:“一眼就能看到底,但是一眼卻看不完。山水間的人和事,無需用心去猜度沉思其中的深意。但若是不走進去,光用眼睛看是一個字也看不懂的。”
他聽後,對林徽因笑道:“我日常說你聰明絕頂,像雪地中的一枝山茶,多少狡黠和豔麗都藏在素雅靜謐之中。現在看來這位小客人也是得了你的真傳。”
沈從文說現在日軍盤查地下分子很嚴,郵局的信大抵都是被人拆開看過的。雖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密信,但他極厭惡這種公然窺探他人隱私的行為。像景行這樣不點眼的普通學生在人群中走,不會有巡邏隊把猜忌放到他身上。
景行去過一次,然而並沒有人在家。後來八月中旬他再去,才有人開門,是一個戴眼鏡的男子。景行上前問:“請問這是李堯棠先生的家嗎?沈從文先生讓我替他帶封信來。”
他頷首道:“我就是。”
他原要請景行進屋坐坐吃杯茶再走。景行因為晚上有補習班,謝過他的好意,把信交付後就告辭離去。
因為時光過得很平靜,不知不覺已經入了冬日。十一月初,財政部發布公告,推行法幣。因以白銀做貨幣,銀價變動會對物價造成大影響,通貨緊縮尤為顯著。故推行新式貨幣,個人所持白銀必須上繳,換取相應數額的鈔票。
景行找了個下午,將那些銀元都換成法幣,揣在袋中,竟生出格外空蕩之感。他走過繁鬧的街口,生活逐漸和上海接軌。不論是課程,人際關係還是課餘時間,都像是平靜無風的海面。有幾個相處較好的同學總是說他太安靜了,應該開朗些,常常邀請他參加交際活動。景行也覺得和他們一比,自己確實像個呆子,這樣下去遲早會像同學笑話的那樣,釀成抑鬱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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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開始去亨昌裡後的兆豐公園裡散步,或是夜晚沿愚園路漫無目的地閒逛,走到憶定盤路再返程。又培養了一些新的愛好,譬如在學校裡參加社團跟前輩學習油畫。因聖約翰主打“外語教學”,講究全面發展,教學模式西化,又有許多在英法留學歸來拿二次學位的人。不少學生左宜右有,所以校園的藝術氛圍很好。再有就是他愛上了滬式點心和來自四面八方的外國甜品,清甜的味道能讓他想起一些近乎遺忘的模糊記憶,已無法拼湊成清晰的圖案。景行領了圖書館助理微薄的薪水,會去買一些西番尼和桂花拉糕,上樓拿本書邊看邊吃。
寒假就要開始,但是他並不能回北平過年。在考試前就收到了胡適的來信,北平的狀況很不好,讓他過年最好不要回來。他知道其中的緣故,十二月九號,北平學生為了保衛住華北主權,如九年前那般又發起遊行,號召南京採取武力驅逐倭寇,收復山河,在王府井大街南口遭到毆打,十二月十六號,情況更甚。
景行擔心林書南的情況,給他寫了兩封信寄去。一月初他收到了林書南送來的包裹,裡面除了信,還有一件羊絨白毛衣和一副灰手套。
期末考試後,他從學校穿過兆豐公園走回家,因為在想寒假的安排,一時出神竟過了馬路往定西路走了。
等他回過神來,正走到一家新開的店門口。牆上貼著招聘寒假工啟事,工錢很合理。他在外頭大致看了一眼店裡的裝飾,像是一家咖啡館。他思慮了片刻,決定進去試試,反正不能回北平,不如找份工作,能積攢些錢減輕生活負擔也好。
推開木框玻璃門後,迎面而來的是類似梔子花的馥郁香味。那並不是應季的花朵,而是諸多香水混雜在一起的氣味。他走到櫃檯前,一個很年輕的女服務員正在看雜誌。景行叫了她兩次,她才極不情願地從小說中把頭抬起來,看上去最多不超過十八歲,兩頰撒了好些雀斑。她嘟噥道:“老闆娘,有人來應聘嘞。”
然後她又把頭埋進花裡胡哨的封面中,再也不理人了。過了很久,才有一個穿蔥綠旗袍的女人從裡面走出來。她扭著腰肢,低頭理了理鬆了的純金葵花領釦,嘮叨道:“來了來了,催死啊。我好不容易抓了一手好牌,就拱手讓了人啦。”
春黛一抬頭,看見景行後激動地笑了,忙上前招呼道:“哎喲,是你啊。”
她很興奮地把景行邀到落地窗邊的位置上,壓根就沒把他當成之前的下人看,倒像是招待遠道而來的摯友,對櫃檯裡的女孩道:“美娜,倒兩杯咖啡來,留給自己喝的那種。”
景行偶遇到故人,既有驚喜,同時也慌亂到結巴,一時不曉得說什麼好,更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她。同時,另一種心情也在剋制不住地作祟。
她看出他窘迫的原因,笑得花枝亂顫:“哎喲,你怎麼到了上海,國際大都市,還是呆瓜一樣的啦。叫我李姐吧,現在別人都這麼叫我。”
春黛把咖啡推到他面前,熱情地說:“吃呀,這是巴西運來的,外面可喝不到這麼好的咖啡。不是熟人來,我才捨不得上。”
他啜了一口後,剛想問出心裡的疑問。春黛又像是未卜先知似的,撫摸著染得鮮紅的指甲,說:“我們是十月份來的。北平什麼破情況你肯定也曉得了,報紙和炸彈一道滿天飛。王渝謙在北平待著早就沒意思了,事事要聽日本人的。他留了一手,從過年就開始安排,託了不少關係,終於調到了上海。我和謝若昕當然就跟著來咯。”
景行一頓,不慎飲下過量的咖啡,澀得直嗆。
春黛又說:“哎喲,你不曉得啊。上海當官難做哦。他跟的頂級上司的老婆就是個夜叉星,長得醜,脾氣又大,不喜歡男人找小老婆,聽說還逼死過他的一個老相好,你說她厲不厲害。聽說她孃家有錢得很,連她男人做那麼大的官也得看她幾分臉色。所以他們手底下的官都不敢明目張膽養小老婆的。我呢也不想讓王渝謙為難,也懶得去爭這些空名頭。他就給我單獨買了一棟公寓,又給我三萬塊錢。我就在這裡開個店,平時和人打打牌,逛逛街,過日子多舒服。”
景行脫口而出:“那她呢?我——我是說六姨太。”
春黛閃過一絲隱秘的笑容,左手捏緊了右手腕,氣定神閒地說:“哦,她呀。她福氣好呢,王渝謙把她扶正了。前幾天我還他們家玩呢。眾星捧月一樣,有的是人伺候,都管叫她太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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