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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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卷滿了飛塵。花色混濁,彷彿剝落的老舊牆皮,掛在了枝葉上。春雲添了一小匙若昕新制的香料,頓時房中清冽幽香了許多,說:“姨太太,給秋雨的錢送去了。她也是可憐,找不到活幹,給人沒日沒夜地洗衣服賺飯吃,那雙手成天泡在水裡,都沒一塊好皮了。人也半活半死的,竟是見什麼都吃。你讓我送去的那些錢,她一看見就直掉眼淚。”
若昕靠在椅子上,拿著《邊城》讀,應聲道:“等入了秋要添置新下人時,再想辦法把她弄進來。哪怕隨便找個活幹,也好過在外頭。”
“是呀,最近外頭日子不好過。人人都說就要打仗了,但是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真的會打起來。賣菜的如今都不敢輕易出門,好多人家都逃南邊去了。現在說要找活幹是真的難。”
“你把櫃子裡不用的舊衣服和棉被,挑幾樣也給她送去吧。”她又追加了一句:“說是大爺賞她的,讓她記住是王家的恩德。”
“大爺的恩德不就是姨太太的恩德麼,秋雨一定會感激兩位主子的。等她一回來肯定要用心服侍,準備好將功折罪了。”
若昕並不應答,看了會兒書,惺忪著眼犯困,於是披了毯子午睡。她剛躺下又想起什麼,就問:“嘉明現在做什麼?”
“我剛過來時,他也說要午睡,但是知道您在看書,就不來打擾您了。”
“那你再過去看看,他如果睡了就算了,要是還沒睡就把他抱過來吧。”
春雲答應著去了,沒過一會就回來笑道:“二少爺本來還在練字呢,下人一個沒瞧見,他居然就趴桌子上睡著了,弄得一臉墨。他們也怕把他吵醒,就先抱床上去睡了,等他醒了再弄乾淨。現在還像個貓熊似的在床上躺著呢。”
她忍不住笑了,發現嘉明有些地方和那個人一模一樣,都沒有什麼心思,總是無憂無慮地做一些很可愛的呆事。
她閉眼睡去沒多久。春雲就把她喚醒:“外面有個叫鎖紅的女人說要見您。”
若昕很高興,立刻說:“快請她進來。”
鎖紅的身形看上去比上次見面還要消瘦很多,一身青布棉襖乾乾淨淨的但也是舊的,領口呈現出洗刷多次後的蒼白。若昕拉著她在沙發上坐了,又要她吃點心,問她近來一切可好。
鎖紅一向最直言善道,今日卻寒暄拉扯了許久,半晌也進不了正題,人也不似從前精神。若昕明白了她的難處,把春雲支開,再問她來的緣由。鎖紅見四下無人,方漲紅了臉說出原因。最近盤查的嚴厲,張寶祥上頭打點的人自身難保,逃回新城去了。他因同行暗害舉報他拐賣人口從而被抓進了獄中,吃了些苦頭,跪了幾次火鏈,腿怕是殘了。她東拼西湊了些錢,把舊年的首飾都給賣了才把他保釋出來。現在張寶祥躺在床上下不了地,鎖紅又沒有工作,下面還有兩個孩子,日子很快就撐不下去。
“你索性離開他,來我這裡,至少吃穿上不會虧待你。你在這兒陪著我,咱們還像小時候那樣。”
她見鎖紅垂目不語,說:“他當初是怎麼對待我們的,你都忘了不成。反正你也是被迫跟著他,何必再和他過下去。我會請大夫替他治好腿,也會想辦法替他找個工作,但是他必須要放你走。”
她的大眼睛早就沒有了活人的神采,沉默了片刻後,抖動著兩片皴裂的嘴唇說:“三小姐,多謝您。但是我早就認了,我跟他有了兩個孩子,我是打死也離不開他們的。而且,他對我真的很好。這兩年就沒捨得對我說過一句重話。去年黃墩子對我不老實,他也不顧多年的交情了竟撲上去把他打了個稀巴爛,兩人就此分道揚鑣。我隨口說了一句不喜歡他幹這一行,他就不幹了。有什麼好吃好用的都先可著我用。我懷孕那會兒,他白天在外頭找活幹,晚上回來又是做飯又是洗衣服,不肯讓我動一點累。當看見他疼得暈過去的那一刻,我什麼都不求了,守著他一輩子我真的不虧。”
若昕蹙眉聽著,緘默許久,往臥室進去拿了兩百塊錢出來塞給她,說:“我能拿出手的就這麼多了。你先暫且撐住,其它的我再給你想辦法。要是有難處,你再來找我說。”
鎖紅道了謝,硬是要跪下給她磕個頭。若昕推拉了幾次都攔不住,看著她艱難地起身離開,背影像根水上漂浮的枯木。
她把春雲叫進來,將一大疊日以繼夜做的衣裳拿給她,囑咐道:“兩件小的,是給二少爺的,那件灰粉相間的給三姨太送去。其它的你跑一趟,跟李記繡莊的老闆換些錢回來吧。”
春雲一件件數著,忽然翻出見一身藍灰色長衫,初看純色無紋,但再細看上面其實繡了雲紋的暗花,手藝相當精巧。
她心裡已猜到,說笑道:“好精緻的衣裳,這是給誰的?外頭也買不到這麼好看的呀,若是賣了不是太可惜了嗎?您如果要賣給外人,倒不如出個價錢賣給我好了。”
若昕道:“你給他送去吧。跟他說,嘉明讓他教了幾天字,進步得很快。今晚若是有空,就過來吃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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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雲高興地應了一聲,立即出去分送。若昕走到花几旁,拿剪子替花露珍除去多餘的葉子。紅白相間像是冰肌玉骨的美人泣血。她不可能擁有像書中那樣山水人家的寧靜生活。她以後就要在這裡生活一輩子。面對這座宅院的主人,雖不願意他的羊車駕幸,但是她心裡一直明白,他對自己很好。若不是彼此尷尬的身份,不是那一晚的雷霆夜雨,打碎了兩人間最後的平靜,自己一定是能與他愉快相處的吧。然而那株靜靜盛放著芳華的山茶,沒有任何言語。不知不覺間,她忽然剪碎一株完好無損的花苞。想起多年前,有個清俊少年也是手持剪刀,在花影交錯中誤傷了自己。
七月初,籠罩在北平上空兩年的陰翳,正式落下雷雨。他們因長年緊懸而變得酸硬的心反而終於放下了,直往下墜落,聽不見回聲和落地的聲音。彷彿那就是一個漫長的凋落過程,從沒有結果,連死亡都無法終結一切。
景行領到畢業證後,正猶豫要去報考哪所大學。林書南替他找來許多有關學校和各校名師的資料,與他一併挑選想報考的學校。林書南也已經從大學畢業,找到了一所出版社做編輯。他在剛入學時兼修了日語,這家出版社在面試時因此選用了他。他本人對這份工作其實並不大滿意,但現在工作實在難找,他也別無辦法。
他們看到一半時,胡適忽然敲響了門。他並不是平日溫和的模樣,而是換了正經嚴肅的語氣說:“書南,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話要對景行說。”
他知二人情同手足,平時有話交代從來不避忌,但今日臉色格外難看。林書南不敢多問就走了出去。胡適走到他床邊坐下後說:“你也坐,我是和你說件正經事。”
他的眉頭始終緊蹙:“你不能在北平念大學了。我替你準備了上海幾所好學校的資料,還有幾封介紹信。你過兩天就啟程去吧。先去聖約翰大學試試看,然後再依次往下看,入學考試時間不衝突即可。要是選了其它的學校,就拍封電報回來,我會替你聯絡我在上海的朋友”
景行完全沒有料到他會有這樣突如其來的安排,震驚地一句話都說不出,思緒混亂複雜地攪動。胡適又說:“你是個聰明又刻苦的孩子,而且懂事明理,沒有辜負任何人的期望。我相信你父親一定會很欣慰的。等到了上海後,一切就要靠你自己了,有事就和我聯絡。這裡永遠都是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