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語氣又變得很溫和,但是卻透出不容置疑的堅決。“叔叔,我能知道為什麼嗎?”他口齒不清地說:“我……我很喜歡北平。我不能留下嗎?”

“我把書南叫出去也是這個原因。現在日本等同於是霸佔了華北的主權,城市能保住多久的平安都是未知之數,更何況常生事端的大學。事實上所有學校都岌岌可危,各校的校長和教授都正在採取緊急應對措施。一旦實行,那將會是一場浩蕩的遷學之路。你父親雖然並沒有親手把你託付給我,但是你在我眼中,和祖望思杜並沒有區別。我不能承諾你什麼錦繡前程,只能盡我之力讓你安心念完大學,我也才能安心。上海畢竟是國際大城市,又有各國租界,日本人再瘋狂,那邊至少也是平安的。”

他語重心長地說:“戰亂的局面,誰也無法控制,哪怕是發起人。但是你的局面,還能由你控制。你絕不能因為任何事犧牲了你自己的自由。把自己鑄造成器,方才可以希望有益於社會。真實的為我,便是最有益的為人,把自己鑄造成了自由獨立的人格。為個人爭自由就是為國家爭自由,爭取個人的人格就是為社會爭人格。真正自由平等的國家不是一群奴才建立起來的。”

年過四十的男人將他寬容溫潤的態度拋開,以嚴父和慈父的雙重口吻,將手搭在他的肩上。在他的目光中,所有的反抗都成了嘆息般的無力。國不成國,他無能為力復甦城春草木,卻至少讓家能成家。他眼看山河破碎的斷壁殘垣馬上就要倒塌下來。那一瞬間彷彿什麼都不重要了,唯獨他眼中重要的親人的一生。

林書南得知後,並沒有說什麼傷感之言或是挽留的話,以鼓勵的語氣笑道:“你在那兒好好唸書,別讓人欺負了。我過兩年說不定也要來上海的,到時候再來找你。”

書南常年作為胡適的學生,耳濡目染,最能明白他的心思。景行在收拾東西時,他坐在床上無聊地翻著《邊城》,最後將書丟在一邊道:“我出去走走。”

景行沒有攔住他,想說什麼都噎在了口中。他知道林書南是捨不得自己的。他孤身在外,並沒有親人,實實在在地把景行當成了親人。烽火連三月,總是比太平盛世更容易生出孤寂之感。他尚未想好該如何告別,尤其是與她。

剛到下午,就有人到門前捎來口信,說她要見自己。

茶樓牆角的花幾瓷瓶中插了幾枝白玉蘭。一張方桌,兩把半圓形靠椅,一位麗人臨窗卻望,眉眼在身後的玉蘭陪襯下,像兩滴墨水洇溼在花箋上。灰瓦上遍灑金光,經黯淡的灰瓦一削後卻成了清淨的白光。沒有人知道她在看什麼,但過路的茶客都避免不了把目光移向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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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行趕來之前,若昕就已坐在窗邊,身穿落葉與雀鳥花紋的旗袍,呈現出淡到發白的淺紫色。她的面前擺了一壺茶,兩盤醜陋的點心。兩隻手交錯疊放,上下交換了數次,原本成對的紫玉鐲只餘下一枚套在皓腕上。她面色紋絲不動,猶如最美麗的布偶擺在窗邊的多寶架上。

她見景行跑上樓,笑道“聽見那麼亂的腳步聲,就知道是你來了。快坐吧,我親手做了你最喜歡的桂花高。”

她拿出一疊書,推到他面前:“都看完了,保證一頁都沒有損壞,完璧歸趙。”

他沒有猶豫,開門見山地說:“我馬上就要啟程去上海了,去找那邊的大學唸書。大概過兩天就要走了。”

她笑靨明媚,描繪一個時辰的妝容沒有半分瑕疵,驚訝道:“是嗎?那太好了。我早就聽說上海是全國最繁華的城市,任何人都會流連忘返的溫柔鄉,那學校和先生也一定是最好的。我真的很高興,你能走上這樣好的道路。再過幾年,我怕是隻能是在你身後的人群裡悄悄羨慕你了。”

他在桌下捏緊拳,心中鼓動許久,鐵下心問“你要和我一起走嗎?我——”

“不了。”她一筆帶過,輕易地斬斷他的混亂思緒,“我要留下來照顧嘉明。我想你既然能理解我,那就更能理解他。我們都失去了家,總是在寂寞中掙扎。我不想再讓他重蹈我們的覆轍。這並不是我的選擇,而是我的一個心願,就像我希望你能過上真正意義上自由恬靜的生活,都是我的心願。好在現在兩個都快要實現了。你的西服我也一直記得。等你到了上海,記得給我寫信,我會給你寄來的。”

若昕把點心移到他面前,期待地說“你快嚐嚐看。從小都是你做點心給我吃,現在終於捱到我做一次給你吃了。我初來北平時,是你不顧一切地趕來,給予我陪伴;現在你要離開,自然也該是我給你餞行。”

景行拿起一枚醜陋的桂花高,艱難地咀嚼,麻木地沒有任何感覺,“真甜,或許除了我,沒有人能嚥下去了。”

她任性地說:“我第一次做,能成形都很不錯了,終於不是壓碎的。你還挑三揀四。”

桂花高甜得發膩。他不停地塞進口中,並不是珍惜最後一次品嚐她手藝的機會,而是實在找不出話說。他想他原不該來參加這場餞別會。

等他呆得把兩盤點心都給吃光後,連唯一的掩飾都沒有了。若昕說:“你還真是缺根筋。去了上海,記住一定要多留個心眼,別輕易讓人欺負了去。我爹當年做生意,我聽他說過上海人最精明,瞧你是外地人,長得又老實,不把你扒層皮下來就誓不罷休。更何況,何況你是個那樣笨的人。”

她垂頭看澄澈的清茶,像是他即將開始的嶄新而清澈的生命,低聲道:“別忘了,你答應過我。除了我,你不準讓任何人欺負你的。”

他再也坐不住了,悵然若失的感覺又再次佔滿全身的角落。

“那我先回去收拾東西了。”

他抱起書,走到樓梯口停住,想再回頭看一眼,甚至萌生出強拉住她離開的念頭。他想不到她拒絕的理由。即使,她有拒絕自己的一千個原因,但是她也不能拒絕憧憬的自由。他牢牢記得她在燈火街的那一晚的從未有過的明亮笑容。他尚未篤定,她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身邊,輕笑道:“我也要回去了,他們在等我回家吃晚飯。你也該回家了。”

她沒有回頭,步態優雅地下樓。曾經他親眼一步步看她為他人所學的淑女步態,現在又一步步為他人所走。他意識到自己的幼稚,其實從一開始他才是最不自由,現在終於接觸到了,卻不敢邁出第一步。

他下意識伸出手汲取能讓自己安寧的香氣,才發現一直隨身攜帶的青果荷包,早已經不在身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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