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行只能解釋:“我還要幹活,不能陪你玩。”

她卻一嘟嘴,指著那些丫鬟說:“讓她們幫你幹啊。”

景行無語應答。下人掩口笑道:“他的活我們可幹不來。”

三小姐不聽人說話,搖搖晃晃跑去欄邊,抓了一個糕餅遞給景行,笑道:“花哥哥,這個也很像花,叫海棠酥,你嚐嚐看。”景行只能接過她的好意,見太陽已經從最高點往下掉,不能耽誤了回去的功夫,於是直接向老媽子說:“勞煩大娘再帶我出去。”

她其實比景行還為難。丫鬟哄道:“李管事剛帶回來兩隻從暹羅來的孔雀,開了屏比花還好看呢。我帶小姐去看?”

她歡天喜地說:“好,我要看。”

景行長吁一口氣。老媽子就趁機拉過他的胳膊,快步帶他又七繞八繞地出去。直到門邊,她忙唸了句:“阿彌陀佛,要是讓太太知道三小姐和外頭來的人拉拉扯扯,準得把我們腿打折了。”

她又塞給景行一毛錢,讓景行坐車回去。景行謝過她後,也擔心回去太晚,就喊了一輛車,等跑完一毛錢的路後再走回去。

然而當他走到半路時,忽然看見了林婉華。他當時的心情根本無法用措辭準確地表達。因為除了她外,景行還看見他不應該看見的人。她身邊有一個男人對她噓寒問暖,手裡拿著一包衣裳,正拈起一枚杏幹喂她吃。這樣親暱繾綣的舉動,景行從未見他的父母有過。

對林婉華而言,或許韓知是個很無趣的人。縱然他滿腹經綸,飽讀詩書,卻不會把那份浪漫和情懷用在女人身上。他成天都沉浸在他的詩詞歌賦中,彷彿那才是他的妻子,而且他很急切地把這一點強加給景行。於是在景行四歲時,韓知就開始教他寫字讀詩。因為孔子說:“不學詩,無以言。”他信奉孔子,把他說過的話當成教條。

但真正讓景行尷尬的是林婉華隆起的腹部。景行年紀小,但也不至於不明白懷孕的意義。她擁有了一個全新的家庭以及與他毫無關係的親人。景行才隱約回想起外婆說的那句話。原來母親並不是去找工作,而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他們迎面向景行走來,景行立刻低著頭把竹簍背得很高,儘量壓彎脖子從他們身邊快步走過,也及時壓制住一陣強烈的酸澀。

等他到家時,離晚飯時間尚遠。高師傅在門口劈柴,問景行怎麼回來的這麼早。景行剋制住自己不該有的情緒,回答:“那家人很好,給我一毛錢坐車了。”他把手伸進口袋拿錢,卻摸到了一團掉粉的東西——那個海棠酥被他順手壓進了口袋。

現在鐵定是不能吃了。景行拿出來扔到了地上,把錢遞給高師傅。他說:“既然都坐了車,就索性坐到家不就成了。何必坐一段走一段。”

景行學他的風格笑道:“省錢呀,我都想把那一毛錢也省下來。要不是怕回來晚被你罵,我就全程走回來了。”

他亦笑道:“學得和我一樣愛錢。”

他把錢又放進床底下的瓦罐裡,笑道:“愛錢也不是什麼壞事。人會騙錢,錢可不會騙人。”

景行自然沒有告訴他其餘的經歷,他認為沒有任何必要。每天照例晨起和他幹活,午飯後全是他們的休息時間。景行會給高師傅念《西遊記》,然後一齊睡著。到晚間照例擺攤,偶爾他也會收攤不做,帶景行去看唱大戲。一開始全是《西遊記》的戲,比看書還要精彩。鬧龍宮那場戲演的極為逼真。那個班子是都城有名的戲班,捧紅了不少名角。門票也要兩塊錢一張,高師傅二話不說就買了,還在門口給景行買了炸蠶豆和汽水。

蝦兵蟹將的行頭做的極好,背景的幕布也製成符合龍宮的青藍色。只看大聖翻來覆去,在魚蝦龜蟹中大展本領,不怒自威的氣勢,偏又如在說笑一般。但談笑間又不時翻臉發怒,嚇得龍王不知所措。單皮鼓,大鑼一響,場面就歡騰起來,鐃鈸丁零哐啷地穿插其中,撞擊得人心也紛亂起來。景行容易入神,時間久了也早就忘了那事。等散了戲高師傅又怕人多,他會被拐子給趁亂順走,就讓他騎在肩上。

景行喂他吃蠶豆,他嚼了幾顆後,在喧鬧聲中說:“小子,你今天高興點了吧?以後要有委屈了別憋在心裡。我再帶你來看大戲。”

景行沉默不語,假裝沒有聽到,把腦袋撐在他的頭上,故意大聲說:“好累啊,我想睡覺了。”高師傅嗤然一笑,把他背離了人群,往家的方向走去。

盛夏過完後,凌霄花開得非常豔麗。橘紅色的花瓣和青藤翠葉把窗子給環繞住,幾朵花葉順窗縫開進屋裡。他們在夏季索性開啟窗子,在床上罩了蚊帳,坐於綺麗明豔的花架下看書。

高師傅常常聽景行讀書,又提起等秋季一到,送他去學校上學。這話他在過年和春末都說過,景行沒有答應。現在世道很壞,每天都有大兵從院門前走過,有次居然一次性帶了二十多個囚犯,用繩子捆成一串。為首的一個男犯看上去很年輕,眉清目秀的,他的手腳被扭彎到後背,束縛在一起,用竹竿穿過麻繩圈,讓兩個人抬著走——那是抬豬的捆法。他奄奄一息,還有大兵不時地踢他的腹部令他保持清醒。這樣就能親眼等待自己的死亡一步步到來。滿城風聲鶴唳,即使式貴婦也不敢出門。尋常女子更不會有閒錢和心情買花戴或做擺設。他們的花幾乎全都無人問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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積蓄雖然不少,但景行知道自己若去上學,就勢必多了一筆大開銷。而且也會少一個人幫他。如果沒有足夠的錢就去唸書,無疑是在冒險。高師傅似是看穿了他的想法,笑道:“那些凌霄剪了,賣到藥鋪子也能換錢。現在藥鋪醫館的生意可好了。”

景行搖搖頭:“我不愛念書。以前練大字的時候,就想著玩。現在好不容易不讀了,你還把我往那裡推。”

他又白了他一眼,賭氣說:“你明明也喜歡這花啊,幹嘛要剪了。那我連看這些書的心情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