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去飯攤子上吃麵,又加了碗老豆腐就解決了晚飯。景行吃不慣辣,燒得直冒汗。林書南胃口一貫地好,他總有辦法把小日子過得快樂,吃了老豆腐暖了胃,又買了碗梨汁一氣灌下去,很簡單的物事,卻讓他心滿意足,彷彿人生至樂也不過如此。所以景行很願意和他在一起。每當此時,任何有關戰爭和饑荒帶來的怨懟都無法靠近。

林書南常帶景行去他的學校看話劇。有西方來的戲劇,也有學生自己寫的劇本,票價比外面便宜很多。那些年輕人還不現實,不想著掙錢,只要夠買新的行頭和社團資金,餘下的錢能讓他們在表演後去天橋大搓一頓則很滿足。那是慘淡光陰中最優美的一幅詩篇,而莫大的欣慰是仍有許多人在爭相吟誦。

分別時,他忽然把景行拉到一旁的槐樹下,正色道:“下個月你跟我去個地方,我們有件大事要辦。我想你一定會願意來。”

“什麼?”

他頓了頓,又道:“替李先生送行,你知道他的吧?”

景行聽過南陳北李。給他上課的老師就是蘇聯留學回來的學生,晚上掙外快才開的夜校。他每每談到李先生,措辭都極為激昂,眼中放出灼灼光芒,恨不得能把聽課的學生塞進自己的心臟裡,去感受他的熱忱。

李先生自從於二七年犧牲後,靈柩經摯友週轉停放於妙光閣街浙寺,如今已過六載。林書南說:“校長和其它幾位先生都覺得這樣不成樣子,一定要讓李先生入土為安才好。所以由學校和李先生的好友組織公葬。你一定要來,我想把你介紹給我的老師認識。他是很有名氣的文學家,若你能經他指點一二,對你自然大有裨益。”

林書南的言下之意景行聽懂了,也接受了他的好意。回到王家後,看若昕房裡仍亮著燈,停了幾步就去叩門,問:“六姨太安寢了嗎?”

過了一會兒,她親自來開的門。她披了一件衣裳,雙手撐在門上,眼圈卻是紅的,浮起笑容道:“你回來了。”

他沒有走進去,站在門口拿出手上的包裹,說:“我回來路過復興門,給您買了些蜜餞。”

她笑道:“正好,我想吃些甜的。”

她一定哭過了,眼中泛起一泊溼漉的微光。她接過紙包,說:“北方的春日來得晚,白天都是灰暗的,什麼顏色都沒有,看得我心裡很壓抑。明天替我養些新的花吧。”

他點頭,問:“小姐想要什麼花?”

她雙眉舒展開,淺笑道:“金邊瑞香。還是自然之氣更好,春天就不用焚香了。”

“好,我明日就去花鳥市場看看好的瑞香枝條,買回來扦插。”

“嗯。”她又笑了笑,“快走吧,你還要回去唸書呢,晚上早點休息。”她關上了門,一句話也沒有說。一向作為她尋求安慰的傾訴物件,六年間首次面對她的緘默。景行感到一絲清晰可見的失落,轉身離開時遇見了秋雨,忍不住問:“六姨太今天什麼事不高興?”

“唉,顧姨太來了,二姨太邀她和三姨太去吃剛做好的點心,正好往院子裡過。當時六姨太帶著小少爺玩。顧姨太見了就陰陽怪氣地說大的沒了,小的恨不得削尖了腦袋往前擠,還管前面有什麼一二三四五,她自然是六六大順了。又當著幾位姨太的面,說她們幾個來了這麼多年都沒孩子,看人家一來就立馬收了一個,要好好學這本事。五姨太也是好心,說了一句六姨太無辜,是大爺讓養的。顧姨太就夾槍帶棒地說六姨太一定有什麼床上的好本事,才把大爺迷得暈頭轉向,連嫡庶的大事都不管了。”秋雨說的顧姨太就是顧紅珠。

她又道:“李嬤嬤也是個管不住嘴的人,仗著年紀高,就嘟囔了一句都是做小的,還當自己成精了不成,認了個婊子當女兒,什麼總長的泰水,不就是個鴇母罷了,也配頤指氣使?氣得顧姨太一巴掌掄了上去,又對姨太太亂撒氣,也打了她一下。小少爺年紀小不懂事,看見六姨太被打,氣得什麼似的,衝上去咬了她一口。顧姨太也沒落著好,一肚子氣回了。晚上大爺回來後,李嬤嬤還先去告狀,結果她和六姨太都被好一通罵,說帶著孩子亂招搖什麼,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是做小的不成,得了個寶到處顯擺!”

秋雨端著水進去了。景行知道她不會是因為王渝謙的態度而傷心。他停駐在門口,只能透過窗扉看見她影子微低的輪廓,那扇雲紋紅門將他隔絕在她的世界之外。

春雲見她並沒有任何明顯的表情,只是坐在床邊看著一袋東西出神。她兌好溫水,擰了毛巾上前道:“六姨太,安歇吧,已經很晚了。”

若昕接過來兀自擦了,只聽春雲輕聲笑道:“您別和大爺計較,他那是迫不得已說給外人聽的,不然以後不好做人。”

“我知道的,我並沒有和他生氣。”她將毛巾遞還給春雲,低語輕哂說:“自家人也是外人嗎?”

春雲道:“自家人很多時候,更像是外人。真正的外人是不需要設防的。”說罷她低首退下。若昕怔忡良久,疲憊地嘆了一聲,從枕邊取出一對已經破爛的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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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景行就去了花鳥市場挑了最好的三十株金邊瑞香和一車枯葉腐土,加一罐河泥,在她起床前回來。他先清理了門前花壇裡的枯草,一把火點燃,燒焦後澆水攪溼,再加買的腐土混勻後,剷出裝入瓷壇裡,小心地將枝條扦插入土。他把花盆擺在向陽處,沐浴早晨溫和的陽光,待十點後再把它移到陰涼通風處,瑞香最經不得曬。

若昕讓秋雨把藤椅搬到了廊下,有一搭沒一搭地看景行栽植。中途蘭馨來了。她難得串門,帶了點豌豆黃來。

她的話語聲很輕柔,像是隨時會消散的薄雲,說:“妹妹舒服些了嗎?昨天的事都是我不好,不該提了一句讓大爺為你做主的。不然李嬤嬤也不會去鬧了,還連累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