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你都不能像從前那樣,時刻陪在我身邊了。”

景行低首沉默。她似是隨口一說,笑著把剛繡的那面綢緞翻轉給他看。那是一條紅喜巾,上面繡了龍鳳呈祥,富貴牡丹的圖案。蜷曲鳳尾用七色線繡成,光彩奪目。但是她的下一句話卻讓景行大吃一驚,或是說她在講出這句話時的銜笑表情,就像讓他替她倒杯水那樣平常。

“你能替我賣些錢嗎?這個繡工總是值些錢的。”

他悶聲不響,因為明白她是什麼意思,旋即從她淡定的眼神中讀出了原因。對他來說,那是一種失落,也是一種絕望。她那時候靜若秋水的面孔,再也興不起一絲波瀾,彷彿隨時都能迎來冰凍三尺的嚴寒,封住她最後的心情。

他從懷裡拿出了錢袋,把裡面的十幾塊錢都拿給她,從她那裡拿走了繡布。面對她驚訝的神情,他平靜地回答“賣出去總要花些時間,這段日子你不能沒錢用。你用我的錢總可以吧。”

她輕嗤一聲,把錢全部收入囊中。

也不知是幸運,還是她的手藝確實好。景行在北平城奔波了數日,終於在前門大街找到個綢緞莊的老闆願意收她的手藝。但他見不到繡娘本人,恐這東西來路不明,又不敢收,一直追問是景行何人。若說是哪家小姐還是姨太親自賣繡品,店家肯定更加不信。

又見他臉色尷尬,老闆遂冷聲道“你還是明日帶她親自來一趟吧。現在世道亂,說不準哪天俄國人打來了,日本人又打來了,好師傅都跑南方去了。若她真是個行家,我還會有錢不掙嗎?今兒您就請回吧。”

他無法,只好悻悻歸來。正好她吃飯,聞言倒笑掉了筷子,於是捧腹道“明天我和你去一趟就是了。你也真是個笨人,話也不會說。以後要是去讀大學,被人騙走了該怎麼是好。我可不希望,你被除我以外的人騙。”

次日,她真的與他一同前往。等她打扮好開門,景行又吃驚地睜大了眼。她脫去了姨太的豔麗貴袍首飾,而是穿了件淺粉色的旗袍,再外了件淡黃色的襖,又圍了白圍巾。頭髮雖然挽髻,但一離開王家坐上車子,她就立刻拔了固型的碧璽簪子,從包中拿出幾朵景行很熟悉的淺粉色絹花,梳了一個很簡單的辮子。在整個過程,她都保持著很從容的微笑,像是去赴一場期待許久的宴會。

到了店裡,老闆對著她上下打量了很久,一定很懷疑眼前不過十六七歲的小姑娘能有什麼手藝。她依然淡然道“老闆,給我繡架和一尺白絹,我繡給你看。若是不好,我賠你十倍的布錢。”

老闆這才信了,讓夥計替她準備好東西。在她刺繡時就漸漸露出滿意的笑容,“姑娘,看你這手法就知道是老手了。我看你還年輕,學了幾年呀?”

“您過獎了,老手稱不上,七八年還是有的,勉強拿得出手。”

老闆並非奉承。當年的董月娘是蘇繡名師,孟氏又一貫在此事上講究,哪怕她百般不願也必須每日練一兩個時辰,加之後來收心發狠學了兩三年,手藝高出尋常縫補的婦人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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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又問“那個小哥是你什麼人?”

她含笑反問,繡好幾朵瑞香,“老闆你看像什麼人?”

“看您這樣子,就知道他是您相公了吧。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對。”

景行很是尷尬,正要解釋,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說,在混亂的腦海中組織著語言。若昕並不否認,平靜地笑道“您別看他有副好皮囊,可是個笨人,話都不會說。昨天我讓他來賣布,居然又給我拿了回去,讓我好一通罵。”

老闆好奇,又問“那昨天他怎麼都不肯說呢。不怕您聽了惱怒,如今兵荒馬亂,順手牽羊,坑蒙拐騙的事多了。我也怕收了來路不明的東西。”

“還不是他好面子,怕人家說他還要靠內人做繡活補貼家用。但是就他一個月掙得那點錢,哪夠用呀。你說,大前天才上交給我那麼少的薪水,他自己倒是一點私房錢都不留了。你說他是不是個笨人。我哪敢讓他一個人空手出門。”

她仍是哂笑,不時抬頭擠眉打趣他,似乎很沉浸於捉弄的遊戲中。當然她從小就喜歡做逗弄他的事,景行早已習以為常,只是這次卻悶悶不樂。他明白那隻能是捉弄。

老闆頷首道“唉,世道也艱難。不過聽你的說法,你先生一定對你很好,領了薪水都交給你,這樣的男人才是嫁對了。”

“他向來就是個死心塌地的人。”她輕笑一聲,翻手一針後剪斷線頭,把成品交給老闆看。

走出店門後,她拿著那塊龍鳳紅綢賣的一塊五毛錢,彷彿終於恢復了謝家三小姐的歡欣,笑道“我們去吃東西,今天終於輪到我請你咯。”

景行板著臉,白了她一眼“當然是你請我了,我的錢不都給你了嗎?”

她笑得花枝亂顫,說“你別擺這表情,你瞪人的樣子太可愛了。等等,你還是先擰著吧,我去給你找面鏡子照照。”

他氣得扭過頭去不再說話。她湊到他身前說“別人才剛誇你對我好,你就甩臉色給我看,也太不厚道了。”她又哄道“好了,是我不對。你想吃什麼,我去給你買。是蛋黃飯糰,炸黃魚,黃鱔煲?還是桂花高?”

景行的心口像被揪住,猛跳了一拍,回過神來又是北平質樸祥和的熱鬧街道。他無法存活在美好的夢境裡,嘆道“我是個下人,而你是……”

她總是能猜出他要說什麼,立馬不悅道“我不是。我從沒有同意過,從來沒人給過我選擇。何況既沒有三書六聘,沒有拜堂行禮,也沒有洞房花燭合巹酒。什麼都沒有,他,他——”

她說到此處,突然激動起來,像幼時那樣捏緊了雙拳。但不同的是,她此時滿眶含淚,即使發怒也像是柔軟無力的抗爭,讓景行頓時慌了心神,束手無策起來。她把那疊錢攤到景行面前,盡力剋制眼淚的滑落。

“他就像買刺繡一樣,把我買進他家。你們可以說我是他的下人,是他的奴隸,甚至是他買的雞鴨豬狗,我都不介意。但是我從來都沒承認過,我是他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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