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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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裳沒下火車,就知道一定會是林千鈞來接。她心裡不大痛快,家裡人明明知道她和林千鈞很不對付,又偏偏總是要安排他來做一些會面的事。他們從來不會考慮她的感受,那是她更清楚的,只能厭惡地把眼睛瞥向一邊,用客套話疏遠。林千鈞的為人她也明白,就像明白自己是什麼性格那樣。他果然一上來就做出一個巨大的擁抱,用她家的錢去法國留學念出了博士,回了國自然要賣弄國外學會的那一套。
她提起行李箱擋在前面,佯裝微笑地介紹“師兄,這是落霞,我夫家跟過來的。”她在這時候必須要強調她是有夫之婦,且有人跟著做監視。這也是她為什麼不敢帶小巧兒回來的緣由,就是為了防家裡人問東問西。她也留了一手,為他們的無情,早有準備,以牙還牙。她負責監視王渝謙,而小巧兒就像是在監視她。家裡跟去的奴才,不怕沒有把柄逼她說真話。一環套一環,他們總是這麼費事。
他歡快地說“哦,父親已經在家裡等你。我們有好久沒見了。”
車子飛馳而去,天津的叫賣聲比北平還要響亮。她拉開了窗戶,破天荒地感謝人聲鼎沸,可以作為不想搭理他的藉口。最大的安靜就是喧囂。
“雲妹妹很思鄉麼?”他已經鄉音全無,除了這一聲稱呼。她猶記得林千鈞對《紅樓夢》痴迷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以至於小時候成日脫口就是“真真是”“勞什子”乃至“金玉花柳”之類的辭藻修飾。當然學的最不倫不類的就是“姐姐妹妹”的稱呼。自從留學後,更是偏執地認為這樣的叫法很有中國風的味道。她真的難以置信父親為什麼會重用這個登徒子,讓他幾乎負責了所有的接應工作。
她覺得渾身麻痺,想盡快擺脫他黏膩的言辭,幾乎脫口而出:“近鄉情更怯,師兄也有很久沒回來了吧?有嫂子了麼?”
他高聲哂道“雲妹妹說笑了,我剛畢業回來。父親給我介紹了一家洋行。我在裡頭當副理,剛立業,哪有精力考慮成家。男人還是要以事業為重,沒有理性基礎去談感性不是在耍流氓,就是矯情病犯了,必須自我高潮一番。國家就有很多人犯這種毛病的。”
他高調地強調著事業心,故意賣弄他眼中鐵打般的穩重。雲裳只是盡力應和著,悄悄往椅子那頭挪了一下。
好不容易到了家,她還沒來得及和一家人敘舊,同林千鈞一起立馬就被叫到了書房。她在父親面前很難擠出笑容。年邁的林華也一樣沒有,沉聲道:“山海關沒有了,那是京師的屏障。看來他們奪北平也指日可待。怎麼,他們一點行動都沒有嗎?”他迅速地進入主題,從不拖泥帶水。
“他從不信任任何人,您又不是不明白。”她冷笑道,旋即恭敬地說:“父親,您更應該明白,我沒有這個本事,從一開始就辜負了您。”
“你要是再和我來回復這種話,就永遠不要回來。開心地去做你的二姨太,反正看來他也不算虧待你。”林華怒目而視,一拳重敲在案上,“他們可真是尸位素餐的廢物,莫不是要將北平甚至華北都拱手相讓了麼?”
他睥睨雲裳,長吁一口氣,嘆道:“有沒有辜負,一年兩年看不出。許多人幾十年都在蟄伏,一鳴驚人不急在一時。你能一次秉要執本,就抵過萬千瑣碎。”他又問林千鈞,“北平那邊安排好了嗎?”
他得意地露出一縷笑,頷首道:“父親放心,一切都妥當了。”
雲裳抬目冷視他,問:“您是什麼意思?”
“你獨自在北平勢單力薄,而且長居於內,很多事不方便做。千鈞是個男人,他方便在外面做事。我讓他過去幫你。”
她只是道:“父親是預備和他做一個了結?”
林華低沉道:“現在國難當頭,誰有心思去和他糾纏。你務必盯住他,但凡他有半分親敵的念頭出現,不過是一介文生。你又是他的枕邊人,隨時都可以解決他。那個位置上絕對不能坐著和咱們不是一條心的人。”
離成功僅有一步之遙同樣意味著棋子的窮途末路。父親和王渝謙一直同黨異派,罅隙極深。現在又忽然砸下國難,橫亙在他們的私怨之間,竟是一刀斬斷了所有的亂麻。
雲裳想起他的生母。似乎所有捲入其中的人都擁有極高的效率,即使身臨險境。她也沒有半分糾結,在公與私之間選擇了自盡。但與旁人不同的是,她將送自己上斷頭臺的繩索交給了親生兒子,以最獨斷的方式,擊碎他在權力與感情的混濁中牽扯出的半生。雲裳記得那時南京春雨正密,整座南京城籠罩著青灰色的紗幔。王渝謙獨自進了她的房間,片刻後漠然從中走出。他沒有撐傘,像幽靈一樣前行,徑直邁出了家門……
景行走到房裡。爐火仍在燃著,上面架著長嘴銅壺,沸騰出熱氣,旁邊沒有人在。他取下銅壺,走到隔間看見若昕坐在床上正做刺繡。他行禮後低首問“聽說六姨太太病了,不知道好些了沒,有沒有吃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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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聲音近在咫尺,“別那麼叫我,景行,你最該明白,我很討厭別人這樣稱呼我。”
他當然明白,不然也不會出現在這裡,和她擁有同樣的失落,卻必須要照做許多事。
“春雲她們呢?”
“我讓她們去玩了,大過年的也該好好消遣。而且我不喜歡有人杵在我跟前,我又不是秦始皇,需要立一堆兵馬俑在我面前。”
“你現在病了,不能沒人照顧的。”
“有呀,有你在就夠了。”她笑意輕快地說“我有些渴,剛燒了水。你去看看開了沒,給我倒一杯放風口冷著吧。”
他出去倒了水,又找出了藥。她也不抱怨,喝完水後愜意一笑“你坐吧,我們說說話也好。”
“不用,我站著就好。”
“現在,我連和你說話也要這樣了麼?景行,我已經夠累了。我想看見咱們都高興的樣子。”她笑容悽楚,雲鬢松塌,半片青絲挽在白皙的脖頸下,一旁博山爐中雲母片上蒸騰著百和香。這種香料最適宜在冬日燃燒,能氤氳出多種混雜香料的馥郁,製作也極為複雜。她慢慢拾起繡品,柔夷輕撫,一針一線地繡起來。
他只好找了把離得較遠的椅子坐下。她說“這香好聞嗎?”景行頷首。她頭也不抬地笑了,說“是我自己按方子配置的。”
她提手輕輕揭開香爐的寶蓋,像品茶那般輕磕碗口,讓煙霧一爿一爿地升起。“我現在有的是時間做這些事。所謂我亦無他,惟手熟爾。”
她看著煙霧輕聲吟道“九枝擎燭繁星,百和焚煙抽翠樓。若是百和香能與新城的樓臺千燈交相輝映,那才真的合了這詞的意境。北平的房舍都太灰暗矮小了。”
景行透過煙霧看見後面有一幅繡成的高山晨曦圖。巍峨嶙峋,峰面如神斧劈就,山後因未升初陽形成淡金色光暈,驅散層巒疊嶂中繚繞的霧靄,頓時視野空明。她察覺到他的視線所在,頰上浮起淡淡的緋紅,笑道“那是我剛來這裡時繡的。”
“我平時沒注意到你在刺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