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行躺了幾日,腿上的扭傷好歹在藥物的作用下復原了。他走到外面去,不管是否在異鄉,年還是要過的。年三十白天的市場是一年中最熱鬧的。他買了兩副對聯窗花,又去買了些滷味。廚房是東家的,不好隨便借。雖然沒有熱菜,但也要吃個豐盛的年夜飯。他彷彿也被若昕傳染了那份思想,不管在什麼境遇,都要過得盡力快活。他找錢時忍不住笑了。一轉身看見邊上有個賣烤羊排的新疆人。他的笑容一下子凝固在唇邊,猶豫了半晌,還是決心上去買一份帶回去。

他把買的一包包熟食扔在桌上,回程時順帶了一壺酒。因為一隻手不能用,對聯被貼歪了也沒法糾正。他感到疲倦,昨晚因大多人家在廿二十九就要祭祖祝福,半夜鞭炮一響擾了他的睡意。他就再也沒能入睡,翻身起來找了本書看。是一個名叫芥川龍之介的日本作家的小說。第一篇《羅生門》輕而易舉地驅散了他僅存的一絲睏意。他不知該如何在後面加批註,因為他感覺到在看完這篇文說什麼都不是錯的,也說不上來正確的。一切都顯得像是畫蛇添足。立場面前,難談善惡,若是牽連到生死前因,又是另一番景象,但大多數人都不會沉默,唯有少數才會緘口不言。他想起夜月下剝死屍衣裳的婦女,以及她提到的同僚。或許有一天,他們很有可能也被人剝走壽衣,不知他們的靈魂看見自己的軀體裸露在世間,憤怒和憐憫,哪者會先到來。後來他逐漸睡去,凌晨又醒得早,現在困得不行,一躺在床上很快就陷入夢境。

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一個怎麼樣的夢。灰黑的空間,猶如北平冬日裡的霧霾,沉重地懸掛在半空中。幾千塊七彩斑駁撒滿天空。他看不清任何東西,覺得好像跌入了幻境,就像《紅樓夢》裡的太虛幻境。但這裡沒有任何美感,沒有樓臺飛簷,曲廊水榭。更無五彩祥雲,輕靈水霧。那些斑駁的彩色像被雨水洗刷了多年的琉璃牆,褪去原有的光澤。

他手上的燈籠一靠近,濃霾散盡後是幾千盞燈,只是沒有火苗,燈芯乾枯發黑。他手中那一盞卻猛烈燃燒起來,直要竄上他的手心。他驚得鬆手。那一團燈火立刻遠去。煙霧一刻間靠攏,他才辨認出那些細小的霧霾其實是飛揚的塵埃。

他慢慢醒來。油燈的光忽然明亮起來,跳入他的眼中。她坐在昏黃的光暈後,用銀簪挑動燈芯,笑容柔和,瞳孔裡反射出溫暖的光芒。

“你醒了。”她站起來,“你這兒沒有裝電燈呀。”

他立即起身道:“嗯,下人房裡沒有通電。你——你怎麼來了?”

他略感拘束,就坐在床沿上,想看看時間,才發現房間裡沒有鐘錶。她居然明白了,笑道:“已經十一點多了,就快要迎新歲了。”

她笑意暖柔,“怎麼,我不能來嗎?”

“不是,我是說,你,你沒有事要做嗎?”

“陪嘉明放煙火,他玩累了就想回去睡覺。我哄他睡著以後,在湖邊走了很久。見四處都亮著燈,一直都沒熄滅,才想起來今晚是要徹夜點燈的。”她嗤笑一聲:“我想起新城,也有這樣燦爛的燈光。北平的常日裡天都黑得早,一般人家都用煤油燈。所以到了晚上,就顯得很暗,反而在暗光下天空呈現出純淨的黑藍色。”

她面朝景行,打扮得灼灼其華,泛起與美貌不相符的苦澀。“我忽然覺得,我沒有地方可以去。到處都是一樣的亮光。我想到你,走到這裡,才發現你這兒居然是唯一一處暗的地方。”

她看了一眼桌上的熟食和那壺酒,問:“你還沒吃飯呢?”

“嗯,昨夜睡得晚,今天醒的又早。本來只想補個覺的。不知道怎麼了就睡過頭了。”

“正好我也沒吃什麼東西。那我們一起吃個年夜飯。”她說話的語氣很自然,拿了酒壺拔了木塞後問:“有杯子嗎?”

他立馬起身,找了半天只尋到一個平常喝水的杯子,另外也僅有兩隻碗。她無所謂地笑道:“你拿來吧。我們就用碗喝也一樣。”她低下頭,似笑非笑道:“小時候,你跟我說水滸的故事,他們就是用碗喝酒的。”

她給自己倒了一碗,啜了一口後嗆得厲害,眼淚溢了出來。她皺眉道:“好衝。”又捧著碗看了半晌淺笑道:“娘要是看我這樣喝酒,肯定會說我很沒規矩。”

她衝景行彎起眉眼,愜意地說:“但是我早就想做做看了。你跟我說水滸時,我有多羨慕。他們喝酒的樣子,多自由。可惜——”她又抿了一口酒勉強嚥下,“他們自己放棄了。”

他看著她,沒有動手,也沒有說話。她給景行倒了半碗,舉到他面前,笑道:“怎麼,你不喝嗎?馬上就要過年了。”

他拿過來喝了一大口,呼吸加重地說:“他們——從最初就不是為了自由去的。他們,只是想要拿到一直期望的東西,最後湮滅於期望,也是意料之中。”他替她夾了些菜,沉聲道:“可是,他們所處的世界促使他們必須這樣做,使他們遠去,又使他們歸來。逼上梁山是因怨它,起義是因恨它,招安是因終於又可以光明正大地走進它,拼死扞衛心心念唸的它。最後臨了發現它還是那個又怨,又恨,又日思夜想的模樣,盡頭即是來處,掙扎一世,原來從沒有離開過它。所以臨走時,都是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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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吃,只是用筷子撥弄,說:“如果是我,我一定不會讓自己有缺憾,臨走時絕不會有絕望。但是我從沒有選擇的機會。”

她的眼眸染上了醉意,笑道:“上學堂,練刺繡,守規矩,學淑女該有的一切姿態和風範。不論是做三小姐,還是被人牙子帶走,又賣到這裡做六姨太,從來都沒有人問過我願不願意。哪怕是我和蔡玉鋮的相遇。現在想想,就算我真的不樂意,也沒有人會在意的。”她暈紅了臉,苦澀一笑:“除了你。”

在分別許久以後,她第一次主動提及蔡玉鋮。景行的呼吸幾乎在那一瞬間凍住,他盯著桌上跳動的燈火,圓潤的火苗,安靜祥和,沒有任何力量和氣勢,彷彿會永遠燃燒下去。“你知道嗎?其實他每一次來後院,都是爹孃和姐姐事先授意的。所以我和他每每獨處,都無人打擾。我知道以後,回去坐了很久,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哭了。他真的是個很好的人,至少在父母之命的約束下,對我來說已是最圓滿的結局。”

“那段時間,我很想找你說說話。我好多次想偷偷溜出去,但是每次走到門邊,我才發現根本不知道去哪兒找你,最後只能回去看那對皮影。沒多久家就被沒了,我和鎖紅她們都被人捆走。我不知道第二天醒來會在哪裡,那一刻我才明白我當時為什麼會哭。因為不管是樂是悲,我都像是一具皮影,永遠不能選擇下一步的走向,無法跳脫出絲線的束縛。”

他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思緒彷彿被麻痺了,只聽得見急促的呼吸,已想不清自己究竟在擔憂或是猶豫什麼。兩人的臉都因酒力發紅,避開了對視。他眼神渙散,而她眼中卻凝聚了繾綣的波光。她轉身看向窗外,那邊是暗夜穹頂,一望無際的弧度,似一襲玄色長袍籠罩住天地,企圖鎖住北平的一世太平。

頃刻間爆竹喧天,炸裂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開啟,將微醺的他們重新帶回現實清醒。她緩緩起身,對景行笑道:“我過的每一天,都非我所願。幸好他從來沒有碰過我。他也是個很奇怪的人,每次來都是躺在我身邊和我說話,然後就各自睡覺。但是我很感謝他,保全了我最後的尊嚴。而且你來了,我還能在人間最不寂寞的夜晚,找到一處地方,擁有一盞我親手點亮的燈火。”

她慢步離去,再也沒有回首,背影彷彿融化在夜色和燈光的交界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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