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行始終無法坦然接受她的體貼,尤其是看到她如今的裝扮——旗袍盤髻,玲瓏花釵,縱然美麗依舊,他總覺得她的關心是一種彆扭。可是面對她一如既往任性而倔強的表情,最後自己也必定會一如既往地妥協。晚飯時分外面響起鞭炮聲,他想起今天是廿三,已經是小年了。

北平的年夜比起新城更有年味。常例的爆竹春聯祭祀外,門窗上掛好親手剪的窗花,喜鵲登梅或是鯉魚戲水。米缸爐灶也要貼上春條。牆壁掛幾幅年畫,遮住舊年的斑駁裂痕。

“你貼歪了,我來貼,我來貼。”秋雨推開春雲,拿過年畫比劃了半天才仔仔細細地貼上。“呵,你像是在佈置你的婚房似的。”

若昕斜靠在沙發上,含笑看著她們兩個鬧來鬧去。她並不願意參與進去,雖然衷心認可她們裁剪出的窗花確實玲瓏別緻,但也感到房間裡的佈置更為彆扭,就如同她本人一樣。

待兩人收拾好後,她給了兩個紅包,就讓她們各自過年去了。她的房間很靠近后街。外面響起“荸薺”的叫賣聲,她聽得格外清楚。那是除夕夜獨有的買賣。她走到窗邊,拉開簾子後是一堵磚牆。她只好扯回簾子,走到屋簷下伸出手指,緩緩轉動空鳥籠子。淺薄的日光從縫隙中劃過,似是裁剪出一段段的紙片。

對她的指令終於傳達。

“姨太太,大爺讓您去一起吃年夜飯呢。”

“哦。”她沒有照鏡子,就徑直地走了出去。在跨過門檻時,又問起“我這樣看起來還行嗎?”

來傳話的老媽子對著她就笑“您可真好看,這衣裳穿在身上,您就跟仙女一樣。”

她往前走去,並不完全認可她說的,也實在不懂該如何反對。剛跨出門,就見嘉明小跑過來。“六姨,六姨。”

他穿著新的紅色棉襖,像只剛學會奔跑的小鹿,速度盡力地快,但還不穩。若昕半蹲下笑道“你怎麼來了?”

“我——我來接六姨,一起去,吃飯,年夜飯。”

他張開手抱住她的脖子。李嬤嬤上前笑道“我們二少爺可真喜歡六姨太太呢。本來他是千萬離不了我的,現在終於有人一起疼他,也好讓我省不少心。將來還有的指望您多多照顧他呢,我也就仰仗您了,先道聲謝。”

若昕淡淡道“李嬤嬤你盡力照顧二少爺,是對先太太的囑託盡責。她若是看到,必能安心。”

她牽著嘉明的手,往正廳裡去了。王渝謙,春黛,二姨太雲裳,五姨太蘭馨,大少爺王嘉昊都已入座。

她坐在蘭馨身邊。嘉明則坐在她和王嘉昊中間。她一眼看去,其餘三人穿的全是同款旗袍,唯有顏色花樣不同,戴的花釵也是相似。她不覺心裡好笑。這位王處長真是儘可能地在家長裡短上省事,連除夕夜送給枕邊女人的衣飾也懶得花心思。

今日人一多,嘉明不大敢說話。尤其王渝謙冷著臉就坐在他左側兩個位置的上首處,他只敢抬目悄悄地看他一眼,就立刻低下頭。他個子矮,自然夾不到對面的菜,而要是吩咐傭人替他夾菜,勢必要使目光和話語經過王渝謙,才能投射到一排站在他身後的下人。所以他只敢看著若昕,湊近些悄聲說想吃哪道菜。

若昕一看他張皇的溼漉眼神,又見王渝謙鐵板一樣的臉孔,立即就明白了原委。她在心裡笑了一聲,差點從唇角洩出心思,然後起身給他夾了一塊擺在王渝謙面前的鰣魚。他一直默然低頭吃東西,偶爾會問幾句王嘉昊的學業,或是問雲裳舊年家計如何,此時看了若昕一眼,見她把魚塊放入自己碟中,小心地剔乾淨刺後,又用筷子剝碎了以防還有藏在裡面的小刺,確保無虞後才要舉起放入嘉明的碗中。嘉明卻轉身直接張開口對著她彎起了眼睛,像一道月牙剛從雲霾中鑽出。他從沒見過自己的兒子那樣笑過,心裡不知道爬過什麼樣的滋味,但令他很不愉快,冷聲道:“三歲了還不會自己吃飯麼?你該跟你哥哥好好學。”

他被嚇了一跳,連尚在咀嚼的鰣魚都還沒嚥下,一雙明亮的眼瞳低落下去,自己拿起勺子安靜地喝湯。李嬤嬤嚇得忙上前辯解:“大爺,小少爺可聰明瞭。就是和六姨太太合得來。姨太太難免寵他些。平時都是他自己吃飯的,根本就不讓我們喂。”

他置若罔聞,依舊沉著臉孔。若昕唯一的心情被一句當頭呵斥給打散,不快地又給他夾了些菜,故意道:“多吃點,別光喝湯,還有很多菜呢。”

雲裳見狀況尷尬,為緩和氣氛,笑著說:“我看二少爺很喜歡吃這盤蝦,擺跟前去吧。”

王渝謙瞪她一眼,冷聲道:“要你多事,他自己夾不到,不是還有第二雙手麼?”

雲裳紅了臉,低手絞帕子,一時不知該怎麼回話,半晌才訥訥道:“大爺不要生氣,是我多話了。”她親自夾了一筷子鵝脯給他。王渝謙倒是一口就吃了下去。她這才好過些,臉色稍霽。

王渝謙把話鋒四轉,又問王嘉昊:“最近學校裡教的還聽得懂嗎?有沒有哪門課不明白的,趁寒假我給你尋個老師。越是劣勢就越要把它變成優勢。”